三月初一, 一月之始, 钦天监算过的好日子, 诸事皆宜。
延平郡王的昏礼就定在了这一日。
皇亲宗室娶亲,是许多年没有过的大热闹,初一吉时, 延平郡王领着浩荡的迎亲队伍自十王府出发,满城的百姓一传十, 十传百,都蜂拥了去看。蜀王不在, 皇帝作为叔叔, 面子给做得很好, 特派了两队金吾卫去分列队伍两旁, 甲衣光耀, 十分气派。
皇帝没有儿子,诸藩婚配早已在封地上自择,上一次这么大的场面, 得追溯到起码二十多年前去了, 那是皇帝本人立后的时候。
说起来,皇帝的皇后,不好做。
原因很明了,后宫无子。
当今这位皇后姓石, 虽然石皇后素有贤名,从不妒忌,皇帝要幸谁歇在谁哪里她从不干涉, 后宫里生不出孩子的也不是她一人,但她作为正妻,母仪天下,荣耀权力承的是第一份,这所受的压力,就同样是首当其冲。
肚皮不争气,腰杆就没法硬起来,为了弥补这缺失,石皇后只能从品德上做文章,把自己拼命往“贤”字上靠,掌理后宫,从来公正宽和,宣召外官女眷也和气有加,故此石皇后在内外的风评一向不错。
扯远了,话说回来,因为围观者众,虽然有金吾卫开道,但大喜的日子,也不好伤了百姓弄得鬼哭狼嚎的,金吾卫就不便下重手,举着长戟只能以推搡吓唬为主。
天子脚下的百姓,见多识广,还真不是随便吓得住的。
迎亲队伍的行进就很慢。
“也太慢了吧,龟爬似的,走半天了,还在这里。”
街旁茶楼临窗的座位上,薛嘉言探着头吐槽了一句。
他对面是方寒霄,闻言也往外看了一眼,不过不以为意,目光在前列那匹高头骏马上的大红人影周身随意一绕,就收了回来。
“方爷,我说你乐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你娶亲呢!”薛嘉言不满意他的淡然反应,掉过来又说了他一句。
方寒霄扬眉——他好端端坐着,哪里有乐?
“你还不承认,我今天从碰见你你就在傻笑,”薛嘉言伸长手臂敲了下他面前的茶盅,“你照照,照照,看看你的脸!”
茶盅里那一小口清茶当然照不出人的脸面,方寒霄就只是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了笑出的弧度,乌黑的剑眉索性挑得更高了点,向身后椅背中一倒,冲着薛嘉言一乐。
论起他这几天的心情,跟他娶亲也没什么差。
人间至乐,食髓知味。
可惜莹月实在娇弱,嘤嘤得他束手束脚,不怎么敢放开来,再者因很逼近了这吉日,莹月想去送庶姐出门,给她撑撑场面,他又只得放她休养两日。
今日一早,他才把莹月送去徐家,莹月进去陪惜月了,他没事做,跟徐家别的人也没话讲,就溜达了出来,拐去三山堂看了一下《余公案》的制版情况,刚看完,出来就碰上了休沐在街上闲逛的薛嘉言,两人就约起一道进茶楼来喝茶了。
薛嘉言让他饶富深意的笑容笑得晃眼,待要追问他到底乐什么,外面忽然爆竹礼乐声大作,把他的声音全掩了下去,薛嘉言也不放弃,啧啧地捂着眼冲方寒霄做了个假装看不下去的动作,然后才又往窗外看了看。
茶楼本开在人烟稠密的地段,如今这条路更挤到水泄不通,礼乐声已是响到第三回了,长长的迎亲队伍才终于快行出了街道去。
春日阳光不算炽烈,但总骑在马上这么晒着,也不是好受的,薛嘉言就遥遥见到延平郡王的背影在马上动了动,似乎有些烦躁的样子。
“嘿,叫他装模作样搞什么亲自迎娶,受罪了吧。”薛嘉言缩回头来,幸灾乐祸地灌了口茶。
延平郡王进京虽为娶妃,但以他郡王位分,这亲迎礼其实可以不用他亲身赴往徐家,由迎亲队伍把新娘子接回来,他在自家府门前迎出来就算尽到礼数了。
不过延平郡王自谓这门婚事乃是皇帝御赐,他十分感念皇恩,为显心诚,主动将礼数做到了极致。他这份礼数看似是给惜月,实则是想落到皇帝眼里,在皇帝那里加一加分。
他没白干,皇帝正是听说他要亲自迎娶,才派了两队金吾卫给他的。
薛嘉言因此看不上他——他倒不是嫌弃延平郡王心眼多,权术谋算,男人的世界里本来少不了这些,而是眼看着延平郡王这么会给自己找存在感,哪一日他真登大宝,支持他的建成侯薛鸿兴跟着水涨船高,他这个总被大伯当贼提防的侄儿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更该听他的摆布了,只怕到时御前的差使都别想保得住。
想起来,薛嘉言就悻悻地。此时外面一波动静终于暂时停歇了,薛嘉言已忘了先前的话头,压低了声音向方寒霄道:“寒霄,你知不知道,我听说现在连皇后娘娘都支持延平郡王了,希望他能正位东宫。”
方寒霄凝神,疑问地望向他。
薛嘉言会意地接着往下讲:“对,从前娘娘没有倾向,不论是潞王系还是蜀王系上位,娘娘心胸宽广,都是乐见其成的——只要储位能有着落,娘娘不在乎坐在上面的是谁,你明白吗?”
方寒霄慢慢点头。他懂。
多年无子的锅石皇后背得太累了,虽然她尊贵而贤德,没人敢当面说她什么,但这份煎熬苦楚,外人随便想一想都觉得不好受,何况一直处在舆论中心的石皇后本人。
石皇后与皇帝是结发夫妻,年纪仿佛,到这个年纪生育的希望已经算是完全断绝,太子既不能从她肚子里生出来,那么是妃嫔所出,还是从叔伯家中抱养,对她是没多大差别了。
不管是谁,是谁都行,总之,快点定下来吧。
这半辈子的罪她是受够了。
可惜天不从她愿,她不存指望,皇帝却和她不是一条心,皇帝拖到至今不肯过继,不正是抱着自己也许还有戏的心么,要过继容易,国本一旦定下,再更改可就难了,想退,哪是那么好退的。
现成的例子,薛嘉言的大伯薛鸿兴。薛嘉言能被退回二房,那是薛鸿兴的妾室有孕及时,卡在了开祠堂祭祖改谱系的前一步,若这个程序完成了,薛鸿兴想反悔都难,过继一旦成立,其在各方面的效力不下于天生的血缘。
不然,薛鸿兴何至于至今还防着薛嘉言。
此前三位郡王齐赴京城,石皇后的心愿眼看快达成了,结果,隆昌侯落马,一下三去其二,只剩下一个延平郡王。
皇帝对这唯一的选择态度暧昧,不说立,也不说不立,朝臣们因为隆昌侯一案中的某些缘故,也不再催促皇帝。一片安宁里,原先一直安静的石皇后的某些动作就变得显眼了。
“我听说,”薛嘉言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娘娘最近常请卫太妃说话,还宣百戏进去一道看戏。”
卫太妃,即蜀王生母,延平郡王的祖母,石皇后与这位先帝朝后宫仅剩有位份的老人来往渐频,看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能咂摸出一点滋味的。
潞王那一窝都完蛋了,延平郡王的赢面巨大,石皇后打算与最可能的继子打好关系,那么这时拐弯抹角地透出一点亲近之意,将手段做在前头,是圆融又老道了。
方寒霄沉吟着,石皇后的倾向对延平郡王是一大助力,但要说能起决定性的作用,那是算不上。圣心之固执,只看朝堂上这几年的拉锯便能看出来了,皇帝都不曾屈服于那么多朝臣的压力,还将死局盘活,借隆昌侯的账本堵住了朝臣的嘴,那就更不会轻易被石皇后一人说服。
时局如何,还得走着瞧。
他正想到此处,忽听外面起了一阵骚乱。
薛嘉言早已把头探出去看,方寒霄跟着看出去。
只见街道拐弯处的迎亲队伍整个混乱了,百姓惊叫声不已,还夹杂着小儿受惊的哭嚎声,乱糟糟里方寒霄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比较明显——最显眼的那匹披红系花的骏马马背上空荡荡的,本该骑在上面的延平郡王不见了踪影。
这意外太突然,方寒霄手撑着窗台,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飞奔向前,挤进那一片混乱里。
他不能出声询问,但周围人都在纷说不休,他很快听出了端倪:延平郡王是忽然从马上掉了下去。
骏马现在还在侍卫围绕中,有些不安地踢着蹄子,但总体仍算平静,延平郡王这一坠下,显然不是因惊马,只是行进途中,他自己坐不稳,栽了下去。
坠马的延平郡王现在被层层保护在队伍中,金吾卫遇了这个意外,不能再客气,严肃地驱赶起围观百姓来,有两个挨了打后,其余百姓害怕起来,纷纷向后躲开。
方寒霄缓缓跟着移动,他有意变动着方位,几次下来,周围人浪散开,他倒是挤到了前列去。
“王爷,早说您旧伤未愈,不能亲迎,您为报圣恩,偏要逞强,到底支撑不住,这下——呜呜,可怎么是好——”
这声音有些尖利,当是随侍延平郡王的贴身内侍一类。
方寒霄望着从众人簇拥里露出来的一角大红色委垂于地的衣摆,眯起了眼:旧伤?
延平郡王那个旧伤在扬州便已休养过,都能从扬州起赴京城,如今不过从十王府到徐家这一小段路,支撑不住,复发了?
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回,关于百姓文化问题,明朝问题非常多,皇帝个顶个奇葩,但同时它也有非常灿烂的文化和经济,灭国以前还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穷到大字不识的人多,但普通城市居民阶层,识字并且有阅读需求的人也很多,他们看经史子集那种深奥的东西是不懂的,但如西游水浒这种半白话的小说问题不大,需求催生市场,催生出了繁盛的明小说~
然后,对对,就是那个野叟,非常不和谐。
古代那些不和谐描写其实都没啥好看的,众所周知,古代小说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人写的,因此,在这方面毫无美感。。我印象深刻有一个词,叫狗舔粥盆,你们知道写的啥,是描写不和谐时候的动静(好像就出自姑妄言,这本书其实蛮有意思的,主要写市井世情),当时我正吃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