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303病房。

清晨的微风吹拂白纱窗帘，卷起一夏清凉。

病床上的杨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但是却没有动。

只是睁着一双熊猫一般的烟熏妆眼睛，静静盯着病床边沉睡的男人。

江辰。

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仿佛停留在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一样，不深想，甚至都要记不起来。

她看着他。

一眨不眨。

看着他平凡的脸、平凡的肩、平凡的脊背、平凡的呼吸。

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样。

心中想着，这到底是一个怎样平凡的男人啊。

可又是怎样一个不平凡的男人。

他为什么要替自己还债，为什么？

300多万啊！！

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他家不是世代农民么？

他不是区区小公司的小销售么？

穷的想一脚踹死自己老板那种。

她隐隐回想起了昨晚他在她耳边说的话。

进入急救室之前的话：喂，别睡啊我靠，你不是要死吧！你的贷款，我已经帮你还上了，你母亲的事，我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挺住啊，别让我白花那么多钱啊，我赚个钱也挺不容易的，我靠，医生，她又吐白沫了……

……

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不想让我死么？

还是怕我死了没人还他的债？

应该，是前者吧。

他很清楚我根本不可能还上那么多钱，哪怕就算把我剁碎了、分解了，也还不起，那对我而言根本就是个天文数字，至少对现在的我而言，确实是。

可。

我这种人，到了这种地步，又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救？

同学？

长相？

皮囊？

似乎怎么想都不足够。

300万啊！

这个数字毫无疑问能换更多更好的东西。

这太蠢了。

蠢得没人能想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如那帮恶魔对他的嘲笑一样——这是个傻X，彻头彻尾的傻X，智商个位数……

正想到这里。

不知何时。

傻子醒了。

他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的看了眼周围，似乎有些迷惑，继而又有些恍然。

“嗯？你醒了？”

然后，他就迷迷瞪瞪的说了一句废话。

经典的废话。

“哈，你昨天的鬼样子是真他吗吓到我了你知道么，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的、又吐又拉，关键是一脸浓妆还化的跟他吗白无常一样，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一行为什么非要搞的这么另类，是蹦迪的时候怕别人踩到你们么？有警示作用？”

“……”

说着说着，陡然见她没有反应，他顿时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掌。

然后，忽然一脸震惊的问道旁边的护士：

“这家伙怎么回事？是脑子坏了么？植物人？吃了那药片是不是会变植物人？！！”

护士说：“医生给她检查过，那药物她服食并不久，她的脑部并没有损伤。”

“那为什么会这样？跟老年痴呆一样！”

护士：“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加上身体太虚弱。”

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那……会怎样？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你们医院有给病人端屎端尿、送水送饭的服务么？我不可能一直照顾她啊，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只是她同学啊，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护士：“抱歉，你恐怕需要另外找护理人员，我们医院并没有包办这种服务，你可以去找家政服务公司。”

“哦哦哦，厉害了，这种服务都有么？那，那你能帮我么？找一家这样的公司，我付你钱。”

护士：“在医院对面就有。”

“哦哦哦，这么巧么？那，你能帮我么？”

护士：“就两步路，很近的。”

“哦哦哦，这么神奇么？那你能帮我么？”

护士：“……你有病？”

“那你能帮我么？”

护士：“……”

江辰：“……”

杨桃：“……”

有一种无声叫绝望。

有一种无能叫有钱也不好使。

望着负气一去不回头的小护士，江辰有点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

暗道一声这可怎么整啊，他是万万也没想到杨桃会被喂食那种不知什么名字的违禁药片，更不会料到她会因服用量过多而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这下可好，进了急救室。

醒来还是这副鬼样子，跟痴呆了一样。

麻烦了。

甩都不好甩了。

他又尝试着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果然，还是眼睛一眨不眨，跟木偶一样。

不由叹息一声。

“唉！我他吗上辈子可能是欠你的，当初帝王KTV里，我就该当做不认识你，撒完尿赶紧开溜的。如果当初没有认出你，我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麻烦了。”

“当烂好人难呐，好心没好报。”

“以后我再也不会瞎好心了。”

“吃香蕉么？”

“唉。”

“你说你们家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的，我记得你们家小时候很有钱的，我们可羡慕了，上学放学都有好车接送，文具什么的都是最好的，身上的沐浴乳也是香喷喷的，不比我们这些农村来的，臭烘烘……”

“你爸你妈也是又帅、又漂亮，还有气度，人前人后还十分恩爱的样子，学校的老师们都喜欢你们这样的孩子。”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总说羡慕农村的田园牧歌。”

“其实你哪里知道农村的苦，蚊子苍蝇什么的、老鼠跳蚤什么的，尤其到了夏天，嗡嗡嗡，简直跟轰炸机一样，吵得一宿一宿睡不着，好个屁啊，你们是典型的理想主义。”

“我们才是真的羡慕你们打扮体面、说话讲究、眼界开阔、举止优雅。”

“当然，那都是小时候。”

“长大了，进了社会，我才明白，原来城市人也就那鸟样，并没比农村人优雅高贵多少，同样有着相当数量的人渣，不过穿了一层好皮一样。”

“就比如，之前那些要债的催命鬼。”

“你说对吧？”

江辰试着将香蕉塞进杨桃嘴中，她洗过胃，已经满腔满腹没东西。

奈何，杨桃只是闭紧牙关，眼睛直勾勾的，眼窝塌陷，看得人发毛。

江辰无奈，又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但我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我是不可能一直照顾你的，我不是你什么人呐，只是一起待过几年的小学同学而已，我仁至义尽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去经历，我还有很多事想去做。”

“孝顺父母，带父母去旅旅游、吃点美食。”

“去国外看看，看看风土人情、天下之大。”

“我不想把这一生浪费在这咫尺之地啊，你明白么，我已经快三十了，人生已过三分之一，浪费不起啊。”

“能动弹的青春，其实就那么几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江辰看着杨桃的眼睛。

杨桃也“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

一人满是无奈。

一人满是无神。

两厢良久静无言。

“我知道你肯定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你母亲得了重病，你们家为了治疗她，掏空了一切，连带你父亲的身体和精力也拖垮了，全家的重担都压到了你一个女生的身上。”

“高昂的贷款、后续的治疗费用、生活所需……这些都需要钱，源源不断的钱，海量的钱，足以压垮任何人的钱。”

“坦白讲，如果这事摊到我身上，我不一定比你从容。”

“甚至，可能我也会像你一样，直接崩溃掉，走向极端也说不定。”

“这世界，像这样的家庭不能说很多，但也绝对不是个别现象。光是电视上我便见过不少。”

“可以说，没人能比他们自己更清楚这事儿有多痛苦、多煎熬了。”

“其实，我也痛苦过、煎熬过，因为钱、因为病痛，虽然没你这么惨，但……多少能体会你的感觉。”

“不过……”

“话又说回来，我能体会又有什么用呢，我能力实在有限啊，我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治疗不了癌症，唯独剩点力气，能勉强挣两个钱而已。”

“我们都是凡人。”

“很普通的凡人。”

“生老病死，无力回天。”

“有时候真没办法，必须学会放下包袱，否则真的很难活下去。”

“生而为人，我们拥有智慧、道德、感情，这是我们的优势，可有时又何尝不是致命弱点，这些美好的东西一不小心也是会杀人的。”

“所以我们也要学会适可而止。”

“要学着蠢一点、学着没道德一点、学着冷血一点，来让我们放弃那些阻碍我们活下去的无用障碍。”

“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么？”

“放下吧，顺其自然吧，这就是人生啊，在残酷的自然面前，人算个屁啊，蝼蚁一样，说没就没啊，我都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突然嗝屁呢，说不定就在下一分钟，又或者明天……”

“也就一个高空坠物的事儿啊。”

“唉……”

一声叹息。

无尽落寞。

说着说着。

听着听着。

不知何处。

不知何时。

杨桃，忽然，哭了……

有一种无声，叫绝望。

也有一种无声，叫希望。

绝望希望。

希望绝望。

一念之间，一纸之隔，却又是咫尺天涯，无有缘契机，不得解脱，终生执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