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谢必安便再也没能找到那片林子。他迷路了,甚至于连放范无救的那片巷子都找不回去了。谢必安非常着急,目光所及之处能见到的每一个人,他都要上前去询问一番,然而每每总是根本问不出什么结果。苏白女扮男装,范无救男扮女装,两个人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离谢必安越来越远了。
谢必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浑浑噩噩地游荡了多久,他只知道,等他找到范无救和苏白的时候,苏白已经变成了两个刻在墓碑的字,范无救满脸泪痕地跪在她坟前,纸钱烧成的灰被风一吹,洒在了范无救胸前的衣襟上,最后又随风飘走,落到了谢必安的脚下。
“你为什么没救她,你是个神啊,你为什么不救她。”
谢必安还未走进,便听见了范无救沙哑的声音。然而,面对范无救的这番质问,他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口,迷路,好像有点难以启齿。
谢必安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面对范无救的那句责问,也终是没能解释一下。
风卷起回忆里的那层薄纱,无常一点一点从回忆中抽回思绪,范无救那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脸逐渐在他面前放大,范无救正在靠近他。无常皱着眉头对上范无救那双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双眸,抿了抿唇,终是选择了一动不动。等两个人的鼻尖快要贴上的时候,范无救才停下了动作。
无常自打认识了范无救,就一直对他的眼神有些惧怕,总觉得他目光里的那些流光,就像是会吃人一样,那种深邃,仿佛看一眼就会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于是他看着范无救的那双眼睛,有些躲躲闪闪,奈何两个人距离又太近,无常但凡有任何一丝异常在范无救眼里都一览无余。于是眼神刚飘忽了一下的无常突然就被范无救扶着头,被迫着与范无救直视。
范无救把着无常的有一字一顿道,“所以,你身上的胎记,到底是怎么回事?”接着,还没等无常开口,他便又接着问道,“或者我可以这样问,你的身体,去哪了?”
无常一时背后直冒冷汗,要是范无救纠结胎记的事情,他完全可以随意捏造一个假象来迷惑他,但是,范无救提到了他的身体,那么很有可能,范无救已经发现了不对的地方,此时他要是再撒谎骗他,依无常的经验之谈,他自己大概就不会有好下场了。如今谢必安被迫着与范无救直视,连一丝一毫的迟疑都被他尽收眼底,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清晰的目光,他根本做不到说哪怕一句谎话。
于是无常只好硬着头皮一点一点说出了八百年前的又一真相。
“我的身体废了,如今这副身体,是用黄泉之地的一千株彼岸花练就的。”
说完,无常的额头便紧张地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范无救看着无常眼底的闪躲和惧色,有些微微皱了眉头,他倒是一直未曾知道,谢必安原来这么怕他的。
“那么你原来的身体,到底去哪了?”
范无救这么一问,直接就吓得无常整个人一哆嗦,随后他便感受到,范无救把着自己头的那双手突然紧了一下。无常偷偷藏了一束目光望过去的时候,正对上了范无救眼底没来得及消散的那抹类似自嘲的神色。见无常看过来,范无救眼里正要消散的自嘲突然就再次清明了起来。
“谢必安我问你,这么多年以来,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无常闻言一愣,他怎么会没把范无救当成朋友?没把他当朋友会拼尽了全力宁愿肉身俱毁也要护他亡魂一方周全?没把他当朋友会为了藏匿他超脱三界之外的一抹魂魄而来到这苦逼的阴阳里当职?没把他当朋友,会用自身血肉供养了他的魂魄八百多年?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说无常负了他,说他谢必安负了他,却唯独范无救不能。
“如果这世间还有最后一个值得我挂念和惦记的人,那个人一定是你。”
范无救看着无常眼底的认真,却也依旧没有淡化他眼底的嘲讽。
“你要是真的把我当朋友,怎么会发生了这么多事却从来都不告诉我?当年没能救苏白,我的确怨过你,但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没能救了她?当年你没帮我,公然和天庭的人一起站到了我的对立面,我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但是从我不搭理的行为难道你看不出我和你之间的隔阂么?你为什么连一个背叛我的理由都不愿意告诉我?还有关于你身体的这件事,我已经问过你,为什么你还是不告诉我?在你心里,真的有把我当成过朋友么?”
范无救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他眼底的嘲讽已经变本加厉变成了熊熊的怒火,那种溢散出来的炙热,烧得无常一阵眼前发昏。
“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说完,无常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范无救正欲开口再质问,却见低着头的无常突然落了一滴泪,滴在他的裤腿上,洇湿了一小块衣物,形成一块小小的水痕。
范无救心头一紧,忙把着无常的脑袋想要把他的头掰起来,却突然遭到了无常的挣脱,一时不察,被无常从他手里逃脱了。
范无救朝无常的方向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他颓败的一个背影,只听见他略微低沉的声音慢慢飘过来。
“我用尽所有勇气站在你的对立面,是为了你,背叛你,是另一种帮你的办法。我的肉身俱毁,也是为你。我用彼岸花重新练一副身体出来,也是因为彼岸花比较方便安养亡魂,所以才做此选择。范无救,你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有多重要,你凭什么质疑我对你的感情?你不配!你都不知道我这八百年来都是在为谁而活着!”
这八百年,说起来,还是很枯燥的,但一开始选择了用彼岸花为原料去炼这副身体的时候,他谢必安,就已经做好了面对枯燥的准备。范无救的亡魂需要安养,范无救的亡魂超脱三界之外,不能离开地府,所以,谢必安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成为无常,将范无救的亡魂藏在这个最不可能被天界发现的地方。
当年苏白死了以后。谢必安就一直悄悄跟在范无救的身后,因为担心正处于悲伤之中的他会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情。虽然谢必安自己也挺伤心于苏白的离去的,甚至还一直在深深自责于自己因为路痴而没能救了她,但是,眼下的情况,他只能选择先担心范无救,因为他承受不起再失去范无救这个后果了。
于是就这样在范无救身后跟了许久之后,谢必安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他发现范无救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
之后范无救来到的一个镇子里,也刚好证实了谢必安的这个发现。
范无救来到的这个叫玉隆镇的地方,好像是他生前曾待过的最后一个地方。路上甚至有人认出了范无救,只一眼便立刻退到一旁对他避而远之,谢必安当时一下就发现了这个异常,于是他主动接近了那两个认识范无救的人并询问了一番情况。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那范无救竟然是玉隆镇范御史家的大公子。范御史在朝廷上站错了队伍,他所支持的皇子并不是皇位的继承人,所以导致了他们范家一家老小三十几口的人全部沦为被砍头的命运。范无救还是当时的金科状元,刚出了金榜,就等着被皇上召见加官进爵呢,结果,先皇突然去世,突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行刑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大概是上天对他们范家一家三十几口的垂怜吧,范家无一人幸免,刑台之下竟是连一个送行痛哭之人都没有,老天爷送给了他们一场雨泪。那天刑台之上的鲜血,溅满了整个刑场,刽子手的大刀像是在血池里浸泡过一样,砍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已经红得发紫了。
生不逢时,仕不逢命,范无救在刽子手的大刀之下,流下了一滴眼泪。他恨,恨自己无能不能救范家一家三十几口人。他恨,恨世道不公,时运不济,刚考上状元本该一路顺风顺水的命途突然变成血溅三尺的命运,任谁都会恨这一番。于是死后的范无救,带着无法消散的怨气与恨意,用执念支撑他保持了自己与生前无二的状态。但是成为被执念驱使的亡魂的他,不知发生了何事,竟将前尘忘的一干二净,甚至连那丝支撑他亡魂不灭的执念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了。
之所以到如今才叫谢必安发现范无救的这一异状,则全是因为他的术法修炼的不到家,见到范无救的第一眼就被他的美貌给迷住了,完完全全忽略掉了他身上那丝微弱的黑气。
再次回到玉隆镇的范无救,好像突然想起了那些被他遗忘的一切。谢必安告别了那两个识的范无救的人再找到范无救时,他的那双眼睛,已经完完全全地覆满了黑气。
范无救张开嘴,自始至终只重复着一句话,“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