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输起来的时候,隔壁王赢的房间还紧闭着房门,看起来是还没起床,不由得冷哼一声,“啧!身体明明受不住,昨天晚上还非要那么晚熄灯,就非要跟我争这一口气么?哼!”
然后王输用力敲了敲门,颇不友善地喊了一句,“快起床,要考试了!”
然而他等了半天,屋子里也没什么动静,正要抬脚离开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王输抬眼一看,开门的是孟婆。
“王赢身体不舒服,你先去吧!”
说着,孟婆就欲关上门,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突然回头对刚迈了半步的王输说道,“早餐,别忘了,你自己去街上买吧!”
“好!”
然后孟婆就关上了房门。王输站在门口,也不知道那扇紧闭的房门上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目光就粘在那,迟迟都离不开。最终,还是考试快来不及了,他才匆匆离去。一边走还一边皱着眉头想王赢怎么还不出来。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抛开一切奔向了考场。
孟婆扶起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王赢,耐心地替他束发戴冠。眼里柔情万千,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眼前。
饶是看惯了人间风月情爱的月老,也被她灼灼的目光所吸引,那目光,太过沉重,太过深情,所承载的爱意,怕是比执念还重。
“你……”
孟婆似乎是非常享受亲手照顾王赢的感觉,一边忙着手上的动作,一边顾自笑着,“你可别误会,我这个孟婆对你这个月老可没什么想法。我心悦之人,只有眼前的这个凡人一人,而已。”
“可他是我的转世。”不知为何,听到孟婆说出那些话,他心里小小地抽痛了一下,一股被人抛弃的落寞之感悄然爬上了心头,于是下意识就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孟婆自嘲似的冷笑了一声,眼里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危险起来,然后手中的动作却不减半分温柔地为王赢束好了发。
“可是,你不是他。”你也说不出他曾说过的话,也做不到,爱我……
月老一时也无法反驳,毕竟,孟婆说的是事实,他只是他的转世而已,他终究不是他。可是,她的温柔只给他一人的那种感觉,让月老看在眼里很不舒服。
孟婆已经背起了王赢,突然脚底一软,身影也晃了一晃。
月老正欲伸手扶上一扶,却晚了那么一步,孟婆已经稳住了身形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
孟婆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说道,“葬了……我的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么?月老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发愣,等孟婆的身影连模糊的背影都不见了时,才低下头,看了看手上早已断了的红线……
目睹了孟婆离开的月老没有直接回到天宫上去,而是在人间的街头走了一走。他对人间并不陌生,毕竟他来来回回走了那么多次轮回,他所有的记忆都在。可是,这一次,他突然心里有些发慌了。
真的不陌生么?明明前后左右全都是不认识的嘴脸,巷子的尽头是死胡同还是岔路口明明都不知道,真的可以说是不陌生么?
真的全都记得么?他似乎还对在进去轮回道之前的那段有点印象,陷入昏迷之中时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叫他,那声音很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了。还有孟婆的那张脸,看起来有些印象又像有些没印象,所以,真的全都记得么?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连感情是何种感觉都能忘记的仙官,真的会全部都记得么?
月老用力回忆他下凡的每一世都遇到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竟然……想不起来了!
“我究竟遗忘了什么呢?怎么好像,遗忘了许多事一样啊!”他似乎已经把自己忘了一些事的这件事都已经给忘了,不是从未遗忘,而是忘的太多,忘的太沉,连遗忘本身都已经遗忘……
月老独自一人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了乡试的考场,正赶上王赢的弟弟王输考完了出来了。
“你为什么没来?”王输看着他和平日里不一样的穿衣风格,不由得从头看到了脚,结果就看到了他完好的一双腿,顿时倒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吼了一句,“你的腿……怎,怎么?”
忘记隐藏身形的月老正陷入自己的情绪中,结果被王输一句话给吓了一跳,难得平日里最聒噪的他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呆愣愣地站在了原地用一双仿佛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王输此时心下也有些没底了,后退了一步后怀疑似地问了一句,“你,你是王赢么?”
月老一下子想起来孟婆之前的话,于是回答道,“我不是。”
王输愣了一下,见他的语气不像开玩笑,于是弯腰作了一揖道了声抱歉后就离去了,走了两步后还不小心拌了一脚。
月老一个人站在原地,用一只手执起了挂在手上的半根红线,呢喃着说了一句,“我不是他……”
王输回到之前和王赢同住的院子,却一个人也没瞧见,等他回了自己房间时,才发现桌子上孟婆留下的一封信。告诉他王赢去世了,她先带着他回去安葬了。
王输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看到信的那一瞬间他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一直全力奔跑的路突然断了一样,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家了,意识就一直那么浑浑噩噩的,仿佛脑海里想了许多事情,可仔细去回忆的时候却又觉得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意识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跪在灵堂里了,入眼皆是一片素白。
孟婆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了他旁边,脸上虽面无表情,但王输从她的眼睛里,却看到了无尽的类似诀别的悲伤。
“你知道轮回么?”
王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而孟婆的目光,却一直朝着前方并未看他一眼。
孟婆又继续说道,“那你总该听说过孟婆汤,喝了便会让人忘记一切。”
“这个我在志怪话本上看到过。”
“你就是喝了这汤才忘了轮回前的那一段时候。你喝的那碗,还是我煮的。”
王输撇了撇嘴,他这准嫂子莫不是被哥哥的死给刺激到了,脑子坏掉了。
孟婆也不管他鄙夷的眼神,继续面无表情地说着,“王家少爷的命,本就是为那王赢准备着的,他入这凡尘前,是个仙官,命格自然安排的贵气一点。你这一世以前,是个野鬼,脾气也野的很,把他推下忘川河后强占了他的命格就跳进了轮回道。”
王输一副满不在乎不信任的样子,就当个故事听似地静静跪在原地。
“这本来是为天道所不容的,不过为了保你一命,无常就去了王府,假装成大师,让王老爷给他取名为赢,给你取名为输,就是为了压住你过盛的气运,来挡住天道的探查。”
王输有些坐立不安的,他曾从母亲口中听到过,他和哥哥的名字,是一位大师给取的,说自己气运太盛,得靠名字压制压制。但随即又慢慢冷静下去了,说不定这些事是母亲和她讲的呢。
“王赢身体不好,是因为你把他推进了忘川河,他的魂魄受到了损伤,所以一出生就残疾着一双腿。他这仙官,本是来历情劫的,善善便是他命定的情缘,结果阴差阳错,死了。那情劫就化成了业障缠在他身上,所以他的身体才会每况愈下,越来越差。”
王输听到这,细思极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王赢的身体,好像真的是从善善死后就开始恶化的。不过,也许是巧合,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孟婆突然叹了一口气,“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王赢他为你做了许多事,却从未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想让你,在他死了后,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恨他了,因为他真的很爱你。他从未想过要跟你争夺一切,善善的死他也从未怪过你,你总是对他冷嘲热讽的,他也从未在意,他只当那是你作为小孩子独有的傲娇。最爱一个人,无非一直把那个人当孩子宠着。你就是他眼里永远的那个孩子啊!”
王赢咬了咬嘴唇,孟婆说的这些,竟有些刺痛到他的心了。他一直恨着王赢,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他王赢眼里,原来一直只是个孩子。正要反驳的时候,突然又被孟婆给打断了。
“他从善善去世后,记忆力就一直不太好,所以就没怎么读书了,房间里的灯一直都是我熄的,他嘱咐我在你熄了灯后再熄。”
“什么?”王输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这次科举他也没打算参加,他之所以来,就是为了看着你好好考。”
“他怎么?”王输瞪大的眼睛里突然聚了一汪泪水,一个直到死都让他有点厌弃的人,竟然曾默默照顾了他那么久,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一瞬间,他无比鄙夷自己的内心,他觉得自己很脏,觉得自己比书上写的小人更为可恶。他好像,真的真的大错特错了!
“哥——”
王输哽咽着一头磕在了地上,他从未如此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哥哥。
可如今,无论他再怎么大声,他也听不见了。
“哥……哥……”
看着王输趴在地上越来越小声地抽泣,孟婆悄悄站起了身,慢慢离开了。她觉得,这大概就是王赢一生最大的心愿了。
做完了诀别,就该走了。
江湖悠悠,前路多愁。
放榜的那一天,是个艳阳天,王输果然位居榜首。可是他一点也不开心,因为他的荣耀,无处去炫耀了。那个人,已经死了。
王输正在街头买醉,喝的晕晕乎乎的,也没瞧见这艳阳天突然就跟翻书一样变成了个阴雨天,一声声惊雷扰得人心里发慌。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一个刺目的闪电过后,一道雷直逼王输而来。
今日他荣登榜首,而王赢灵位前烟香缥缈。他王输,终是赢了一次。天道的惩罚,也终是到来了。
王输只觉一股劲风气势汹汹地冲着他来了,忙伸出手掩住面,闭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轰隆”一声过后,王输撤掉挡在面前的袖子,看到身前站了一命白衣男子,是那日在考场门前才见过的,和王赢十分相像的那个人。
王输其实已经相信了孟婆的那些说辞,所以此时一个如此熟悉的王赢现在他面前,他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那个孟婆口中的仙官。然而下意识地一开口,却叫了一声“哥”。
月老勾着唇浅浅一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下次小心些。”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王输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直傻傻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步不离。
月老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隐去了身形,就好像,很愿意让他跟着一样……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自己身后,推着自己,嘴里满是唠叨和抱怨,然而那时,他却很享受。想着想着,月老就勾起了嘴角,然后回头宠溺地摸了摸王输的头。
王输突然含着泪抬起头,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哥,然后突然红着脸低了头,极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月老又揉了揉他的头,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我真的要走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王输抬起头,眼睛里的水冒着光似的闪着他的眼睛,少年点了点头,糯糯地答了一个“嗯。”
月老笑了笑,牵起了少年的手,少年紧张似的抖了一下,随即抬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期待地望着他,“我可以一直叫你哥哥么?”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