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对于泗州而言,十足十的外来客。他身在异地,人生地不熟,身边只有一队二十几个亲兵,对“两个古怪”一时真是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若自己是正经的钦差就好了,李大人叹道。不过意外的遇到了俞娘子这个本地人,又看到俞家村如此团结,心里便燃起了希望。
在公馆吃过晚饭后,李佑问她道:“你们俞家村里有没有熟悉水情的老河工?我需要找些懂门道并能吐露实言的。”
俞琬儿想了想答道:“村里被官府派去修堤的有,但能说出门道的老河工却是没有。”
她又觉察到李佑脸上现出失望,便善解人意的出主意,“但我们泗州这里连年洪涝,河务极多,懂水情的人也多。若郎君有需要,奴家叔父乃是族长,可以托族人去打听,看看各家的亲朋好友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李佑拍案道:“发下话去,谁能请来,本官必有重谢!但必须要真正熟悉本地的老河工!”
李大人遇到俞娘子,正所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姘头。这晚自然是一夜春风度玉关,龙飞凤舞战犹酣,两人你贪我爱的直到三更过半才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李佑继续巡查大堤,俞琬儿陪在他左右一同前往。
一行人出公馆时,李大人忽然感到,他这么多女人里,只有和俞娘子一起出门比较令人省心。不用找小轿,不用清场,不用拉围障…她可以很自然而然的跟随在身边。
公馆大门外,有人站在巷道对面,探头探脑的朝公馆这边张望。李佑当即便认出了,此人正是昨天那个看中俞琬儿美色,勾结了州衙衙役到俞家村逼婚的年轻人马千军。
居然敢送上门,还贼心不死么?反正已经与知州生了龃龉,对这种跳梁小丑李佑毫不放在心上,冷笑几声,指使亲兵道:“拿下打成半死,送至州衙。”
俞娘子先是感动的一塌糊涂,只道是李佑很有情义的为她出气。随即醒悟过来,暗骂自己不长记性,悄悄问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那马千军勉强算是王知州的亲属,你不会没有考虑到这点罢?”
“打给别人看的,此乃千金市马骨也!”李佑坦言道。不知这泗州城内外两三万人中,有没有对王知州心怀怨恨的,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他对此地陌生,两眼一抹黑的不知道去哪里寻访,但可以通过小手段亮出自己的存在,吸引别人前来找他。
“还是小心为好,那王知州和马庄合起来算得上地头蛇,奴家觉得不可不防。”
李佑坑人无数,也养成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良好习惯,在别人地盘上自然晓得要谨慎。“官面上倒是不惧,本官乃是上差按临泗州,代表的是巡抚衙门,全权处置洪泽湖南端河务,出了意外就是他的大罪,他绝不敢以下犯上。但打了这马千军,便不能住在城中了,以免遭了什么暗算。所以本官移驻到俞家村去如何?有你们族人掩护,应当无碍。”
俞琬儿别有心思的大喜道:“那敢情好,奴家先回去报信。”
俞家村只有三四十户,不到二百人,是个很穷的村落。田地本来就不多,因为靠近水边而年年被淹,日子可想而知。所以类似俞琬儿这样被逼出去走江湖卖艺的不少。
俞琬儿的叔父说是个族长,但实在和别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穷苦。前几日,“发达”了的侄女俞琬儿回村时,带回点银两接济,日子才算好过一些。
听侄女说她的靠山,一个比知州老爷还大的贵人要来村里驻扎,这可愁坏了族长,村里都是破茅草土屋,哪里安置的了贵人?最后召集十几个人,将稍微像样的宗祠打扫干净,交给那李大人暂住。
李佑也不亏待村民,当场拿出一百两银子给了村里收买人心。
如此过了两日,已经是八月份最后一天,李佑在堤上巡视时,有个俞家村村民气喘吁吁的来报信,“按着李大人吩咐,从别的村中寻了位七十多岁的老河工。他当年也在州衙里干过的,与我们俞家村有些沾亲带故,现在请到了村里候着大人。我们与他谈定了,有什么说什么,绝不至有相瞒的。”
李佑连忙下了大堤,赶回村中。那老河工姓戴,鸡皮鹤发颤颤巍巍的已是风烛残年。
李佑见了便想这俞家村办事太给力了,这样看起来随时会倒毙的人也能请过来…他亲切点头道:“戴老丈不必多礼,本官正要请教地方,还望不吝赐教!”
随即李大人又将前几天刚到泗州时,州衙里四个河工的禀报情况叙述一遍,满怀疑惑的垂询道:“本官始终觉得其中有不尽不实之处,但却无人教我,老丈有何见教?”
戴老头沉思片刻,“他们漏掉了三点。其一,只说前年加高了大堤,却不提近十几年来泥沙淤积垫高了数尺水位。其二,他们只说黄河水强下泄不畅,却不提黄河倒灌洪泽的危险。其三,本地淮汴交汇,他们只说淮水,却没提到最近再次通流的汴河。”
听到这本地老专家的话,李佑心中对当前危险性有了更直白的认识,听起来今年又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大洪灾之年,真是令人揪心。
只是仍没有戳出州衙河工的本质问题,那就是他们嘴里为什么要将危险性淡化?“老丈可知,他们对本官保证说万无一失,你看这是为何?”
戴老头也疑惑了,“河道的事情,谁敢在事前说万无一失的?”
李佑便又旁敲侧击问道:“对岸那边被淹过么?”
“大人是说祖陵?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但都不大。例如五年前洪灾,水漫进了祖陵神道。因为那边地势高…啊,小老儿明白大人的疑惑了!”
听至此,李佑心里也像抓住了什么,紧着问道:“老丈明白什么了?”
戴老头忽然立起来,枯瘦的身躯在李佑眼前一矮,跪在地上拜道:“请李大人先答应小老儿以泗州苍生为念!”
李佑急的跳脚,他托俞家村请熟人过来垂询,就是为了听个痛快话,没想到又遇到个提出条件吞吐吐吐的。
什么事都不说出来,要他答应什么啊?一诺千金岂能轻易出口?李佑大为不悦,拂袖高声道:“本官奉了朝廷之命来这里巡视,尔等地方民众就该言无不尽!难道有要挟本官的道理吗?你若不肯吐实,本官另请高明去,休想本官感念你分毫功劳!”
戴老头伏地不起,不知为何老泪纵横的泣道:“别人皆以为东西两岸地势是一样的,但昔年测过,西岸祖陵地势实比东岸泗州要高,但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州衙河工有所隐瞒,正是担心西岸祖陵遇险时大人你承受不住,下令决东岸泗州城大堤泄洪啊!”
肩上责任与汛情紧密相连的李大人听到这个消息,心神剧震!第一时间闪出的念头是竟然还有这个办法?
随即又闪出另一个念头——为了保祖陵这么做也不是不行…最后才想到,若是这样,泗州这个千年古城岂不就要沉没在自己手里?虽然在另一个时空,泗州城确实遭受了这样的命运,但是到自己手上就有点…“泗州城地势本来就低,若再决了大堤,洪泽水势毫无阻碍的全力倾灌,满城都要成为鱼鳖了。自此水势将再难消退,人间不复有淮汴古城泗州了!恳请大人以数万苍生为念!”戴老头长跪不起,涕泪交流道。
李大人劝道:“老丈勿虑,今年水情或许不至于此,何必杞人忧天也。”
送走了戴老头,李佑独自坐在俞家宗祠里,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了。
现在可以明确,州衙那几个老河工果然是汇报的不尽不实了。不管是竭力淡化当前水情的危险性,还是故意不提祖陵比泗州地势高的情况,目的就是为了避免诱发自己产生决泗州大堤保祖陵的思路。
毕竟对于官员来说,龙脉祖陵是绝对不可以淹没的必保对象,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承担得起责任。别说泗州城,就是大内紫禁城也是可以牺牲的。
今年祖陵也许会遇到危险,也许不会,无论概率多大,在这个绝对不可以出现差错的问题上做好最坏的打算大概总是没错,更别说从各方面水情信息分析,到了九月汛情高峰时,局势会很危险的。
那么遇到危险时,他这个承直郎、扬州府通判、署理江都县事、兼管扬州府守备司、奉诏命协理洪泽河务李大人有这个决心去掘了泗州城大堤保祖陵吗?
做了将近两年官员,李大人终于体会到责任重于泰山这句话了。若仅仅是几家几户,他李佑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孰重孰轻分的很清楚。但是毁掉一座城墙周长九里的城市为代价让李大人很震撼,比较起来当年陈知县为了修堤打算炸平一座小山取石算什么。
权力是个好东西,但有时候也真不是个好东西…李佑伸手拍了拍几乎沉浸于灾害后果不能自拔的脑门,想那些都没用,需要决断时再下决心就行了,关键是目前可以提前做些什么?
忽然李佑又想起一个问题,那王知州知不知道这些情况?这很重要,他知晓和不知晓,那是截然不同的,知晓了就是故意隐瞒,不知晓就是疏忽大意。
如果是疏忽大意还好,但若王知州故意隐瞒,那就又是一个能让人耗费心神去思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