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是朝廷很重要的决策方式,参加范围有多有少不等,但肯定少不了大学士和六部尚书。当天子自己拿不定主意或者想看看朝臣风向时,往往就对奏请批一个“下廷议”。
李佑看到批答,不禁陷入了深思。慈圣皇太后放弃了乾纲独断,抛出的“下廷议”很值得玩味。
这次盐业风潮导火索虽然是程家冤案,但根子还是在于宝钞废止后,朝廷将盐引当钞票用了。形成惯例至今,每年代替真金白银赏赐出去的长芦盐引多达近十万,严重破坏了盐业秩序。
最大受损者自然是无权无势的中小盐商,受益者就是京城权贵了。譬如某长公主,去年一人便受赐五千引(注:超亲王待遇)长芦盐并且全都支取了——这是李佑查阅存档时偶然看到的。难怪她当初随随便便就拿一千两收买自己,真不差钱,也难怪她对盐事如此敏感,居然凭空杀出与自己抢程家人。
这可是白得的五千引,羡慕嫉妒恨之下又因为涉及自家情妇,所以李大人印象非常深刻,故而才对殿下戏言“你我在这事上没法一条心”。
虽然是既得利益者,但归德千岁比较大度,忠心耿耿维护朱家天下的她清楚盐事败坏的严重性。所以会在明知其虚伪的情况下,仍然情不自禁的被李佑故意冒出一句“为国为民”打动了。
不过并非每一个权贵都有归德长公主这般气度的。圣母太后出于种种原因和牵绊,心情也很矛盾,既不想被后世评论昏庸贪婪与民争利,又不想落下抠门小气刻薄寡恩的口碑。所以对这件涉及到权贵与平民利益争斗的复杂事情,她便将责任下移交与朝臣廷议处置。
一般情况下,属于哪个部的事情下了廷议就由哪个部负责召集、主持,不好界定归属或者涉及多部的,便由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主持。盐业属于户部事务,因而本次讨论京师直隶盐商歇业风波的廷议便由户部召集。
十二月初七无朝会无经筵无日讲,也不是什么生日节庆,户部就便将廷议定到了这日。
提前两天,户部给各衙门和内阁发了召唤贴。承直郎、尚宝司丞、以下省略二十八个字李大人得知了消息,然后久久没有接到户部的帖子,心里便对户部产生不满了。
最近圣母太后几次召集内阁、部院、科道大臣面议事情时,李大人以廷推官身份再加上分票中书这个特殊职务,从来都有个稳稳当当的坑位,甚至班位列在科道之上。这回户部组织廷议居然漏掉了他?这不科学。
虽然他这小字辈在议事时一般不插嘴,但也不能代表可以容忍被户部无视。廷议没有位置,那么廷推为官的尊严和意义何在,一个满朝廷都没有几个的廷推官连廷议都不能参加,那不是笑话么。
好罢,其实也是李大人在顺境时习惯性的自大膨胀骄矜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下午,李佑处理完手头奏章,匆匆出宫去兵部尚书府。养兵十日,用兵一时,是用上程老爹的时候了。只可惜程小娘子被归德千岁抓在手里不放,前几天他在床上趁长公主神智不清时也没能要回来,由此可见殿下为人做事心志之坚定。
到了卢府,在便宜奶兄卢三公子和管事的陪同下,李佑进院进屋,劈头对程老爹道:“时至今日,你功成名就、发家立业的时候到了!”
程老爹端坐不动,无欲无求的、波澜不兴的抬头看了李佑一眼,又低头道:“幸遇赦免,此生已无他念,惟愿静度余生。”
这有几分呆气却又自以为是的老头怎的变成了这般模样?前些日子放他去户部门前那儿露面并张贴署名大字报刷声望的时候还好啊。对此李佑愕然,目光落到程老爹手边,赫然放着一本佛经,难道是被这残酷世界打击的消沉了?
程老爹又道:“缘起缘灭,万法皆空,红尘因果…”
又是一个…迷信佛教的老丈人(潜在的也算)最令人讨厌了!李佑愤怒的一脚踢飞了佛经,对陪同的卢府管事道:“是从哪里来的?”
“这屋里常存杂物,有个柜中放了些故去老夫人的佛经,老先生大约是无聊翻出来了。”
有够离奇的,李佑又对程老爹道:“老人家!你从前不过是个小小盐商,支一包盐都困难。难道今后不想受万人敬仰、做一方名流、赚百世家业?”
程老爹阖目不语。
“人世百年,大好良机就在眼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不觉可惜?”
程老爹摇头不语。
“每年可以获利上千银子!说不定朝廷还对你另眼相看,你一丝也不动心?”
功名利禄诱惑都失败掉,李佑真没词了,想着是不是用点暴力手段?据他观察,程老爹似乎对武力有心理阴影,很畏惧的样子。上次王彦女当面强行带走程小娘子,他一声都不敢吭;当自己强行劫持他走人时,还是一声不吭的被自己抓走,虽然之前他嘴上很倔。
此时,李佑妻子的奶兄卢三公子忽然站到前面对程老爹说:“你看得懂佛经?也是读过书的人?”
程老爹点点头道:“可惜年轻时读书不成。”
卢三公子便朗声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立身天地,造福苍生,庶几无愧于心!沉迷外道,岂非白读了书?”
一对书呆子!李佑唉声叹气,这样大道理某些时候装装门面就可以了,眼下说它有什么用?这不是歪歪小说,难道还真指望说几句空之又空的大道理就有人纳头便拜?
卢三公子又继续道:“你虽家门不幸,可仍有千万的同业面临如你险境!至今同业感于你之遭遇,并为自家命运已然奋起相争,前贤云铁肩担道义,而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能不认清道义,以空门虚无之说逃避己责,也配说读过圣贤书么?”
程老爹脸色渐渐变了,起身对卢三公子揖拜道:“公子教诲,铭记于心。”
这就行了?李佑目瞪口呆,书呆子的精神世界,他这俗人不懂…又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其实程老爹真是读书没读成的,更没读透的!”
读书真读透的,看看朝堂上诸位大佬什么模样就晓得了。
次日,京师盐商听说要有廷议,便再次聚集到户部门前请愿。程家老爹也现身了,很严肃较真的以本色演出,打着“改革盐法”的口号奔走呼号,还张贴大字报,并与户部吏员发生冲突后惨遭殴打,一时名动京师业界。
转眼就到了初七这天,天晴无风,冬日晒得暖洋洋的,叫人不想往屋子里钻。这个时节,外面有太阳的时候,往往户外比屋里还暖和。
比如午门外东朝房第一间就很阴冷,但朝廷大佬们还是齐齐聚集到了这里。
这是一次小廷议,规模不太大。参加人员仅限于大学士、九卿、户科给事中、相关御史。
在户部尚书晏俊的一声咳嗽中,廷议开始了,议题自然就是京师盐商歇业风波。
盐业基本上就是户部一家的事情,几乎与别五部没有什么关系,何况这又是比较庸俗的政务,太积极了有损体面。再加上涉及到权贵利益,他们这些大佬每年都被赏赐盐引以示恩荣,也算是受益者,这导致局面更复杂。所以其他大部分人没有什么兴趣发言,吏部尚书许天官更是开始闭目养神。
业务部门的人可以用事不关己来推脱,但阁老大学士们却不能表现的尸位素餐。于是廷议便主要在大学士之间进行,间或有科道官夹杂一两句意见。
渐渐地,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主张安抚,一种主张镇压。
“安抚”派以武英殿大学士彭阁老为主,“镇压”派以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为主。恰好这又是暗暗较劲争夺第一阁老的两人,事情便变得更加复杂敏感起来。
袁阁老杀气腾腾道:“彼辈要挟朝廷,岂能纵容!若一有不适,便动辄罢业叫歇,置朝廷大计于何地?若受轻易受其挟制,朝廷脸面何在?此风绝不可长,定要追究罪责,以正纲纪!否则有样学样,今后更多事矣!”
彭阁老驳斥道:“汝错矣!其情多有可原,只为生计而已,又非图谋造反。朝廷当体谅民情,行仁爱之本,抚慰其心,宽解其意。焉可做火上浇油之计?何况商旅之事,并非力役,欲强行征召又如何征的起来?反而要坏了明年国之大事!”
“汝未免妇人之仁!”
“汝未免严苛酷烈!”
其实两人都有意识的忽略了一点,要不要限制权贵盐引?无论是镇压还是安抚,都得有这个前提,但又比较难解决,都先放下了。
僵持之际,朝房的门忽然打开,一道闪亮的日光射进屋内。伴随着日光踏入门槛的高大身影,不是李中书又是能是谁?
“方才在门外听到两位阁老高见,皆是空谈也!国事有难,奈何以空谈应对?”李佑刚进来便大放阙词道。
“出去!我等议事,谁准你进的?”彭阁老毫不客气的呵斥道。
李佑不以为意的笑道:“太后有旨,令我来这东朝房!彭阁老不许?”
朝房内众人都飞速的思索,太后特意派李中书来此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