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长子走后, 皇后哀毁过度,对丈夫也近乎不闻不问,这还是第一次邀他一同用晚膳。
皇帝在前朝与臣僚议完政, 便即去了皇后的禅院——唾手得时只是寻常,受了多年冷遇偶尔得她主动相邀, 反倒觉得难能贵。
步辇刚在宫门前停下, 皇后已亲自迎了出。
她虽是带发修行, 平常都和真正的寺尼一般穿僧衣, 今日破天荒地穿了俗家衣裳, 发上插戴玉梳,虽然仍旧素净, 有了些昔日的影子。
皇帝不觉想起昔年两人新婚燕尔、款洽之时, 目光越发柔和, 上前扶住她胳膊,两人相携穿过廊庑, 进了禅房。
两人相对坐下, 皇后屏退了侍从, 亲手替皇帝煮茶。
皇帝从她手上接过粗陶茶碗, 看着碗中茶汤:“今日怎么想起邀我用膳?”
皇后抿了一口茶汤:“妾近想了很多。”
她垂下眼帘:“这么多年过去,妾的执念也该放下了,若是烨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他阿娘如此。”
皇帝目光一动,不觉撂下茶碗。
皇后抬眸看向皇帝, 目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
皇帝笑道:“我了。”
皇后抬手掠了掠自己的鬓发,微微一笑:“妾也了。”
顿了顿道:“这些年是妾对不住陛下。”
皇帝倾身向前,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我夫妻,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皇后多年第一次没有抽回手, 接着道:“妾不是个母亲,因着一些心结,这些年委屈三郎。”
皇帝眼中微露诧异。
皇后凄然一笑:“说起陛下或许不信,妾这几年仿佛身在迷障中,即便日日念经礼佛,也一直无法破除,一旦走出迷障回头一看,便觉自己笑恨之至。这大约便是阿师所说的‘顿悟’吧。只是苦了三郎。”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烨的事我也放不下,何况他是亲手养大的。已经过去的事,不必苛责自己。三郎是个孝顺孩子,一定能体谅,不怪的。”
皇后道:“陛下不必安慰我,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求他的原谅。只是我已了,时日无多,能在有生之年尽量弥补一二,也不枉我们母子一场。”
顿了顿道:“早知今日,初我便不该将他送去后宫中养。”
皇帝道:“初的事怪不得,生他时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身子几年都未复原,且命理玄言,不尽信也不不信,他的八字的确妨克,万一有什么不谐,便是追悔莫及的事。他在阮后宫中,一应衣食份例、养开蒙都与大郎二郎相同,实在无需自责。”
皇后道:“以前的事且不说,这几年我对他避而不见,一定伤透了他的心。”
这下皇帝也找不出话安慰妻子,只能道:“过去的别放心上了,能想通。”
皇后点点头:“妾想着,过两日便是岁除,又是他生辰,前几年因为妾的缘故,他总是一人在府里过,今年该聚一聚。”
皇帝欣慰道:“我也是这个意,只是要劳费心操持。”
皇后又道:“陛下也同妾见外了。有德妃帮我,不用费什么心。”
顿了顿道:“第一次给这孩子庆贺生辰,该热闹一下,家里人少,不如再请些宗室外臣。”
岁除宴以前也有赐宴群臣的先例,皇后这提议不算过分。
皇帝沉吟道:“大张旗鼓地庆贺,恐怕子和群臣有别的想法。”
皇后道:“对外不提生辰的事,只说岁除赐宴。”
她凄然一笑:“抱歉,妾弥补心切,矫枉过正了。”
皇帝道:“这些年的确委屈了这孩子,该庆贺一下。”
他想了想道:“只是岁除将至,赐宴百僚不及准备,不如叫上宗室一起热闹热闹吧。”
皇后道:“多谢陛下成全。”
她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对了,萧家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皇帝未曾料到她这样心平气和地提起萧泠,不由愣住。
皇后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妾说放下,自是全都放下了,那么多年前的事,难道我还迁怒她?小时候她入宫觐见,我一见她便很是喜欢,难怪烨钟于她。”
她神色黯然:“若初不是我执意阻拦,说不定……”
皇帝忙打断她:“年的事不能怪,也是孩子们胡闹,烨堂堂一国子,怎么能放下储位去河朔,也是为了他着想。”
皇后掖了掖眼角:“年未出阁时,我与苏夫人也是时常往的,怎么说都是故人之女,她难得入京,我这做长辈的不该避而不见。”
顿了顿道:“何况她还是三镇节度使,便是为社稷考虑,我身为皇后也该以礼相待的。陛下担待容忍我这些年,我也该为陛下考虑考虑。”
皇帝不由动容:“能将以前的事放下,朕比什么都高兴。”
皇后又道:“那孩子在京中没什么亲故,大节下孤身一人在驿馆过总不像话,倒显得我们待客不周,岁除宴不如叫她同吧。本我也打算择日召她进宫见一面。”
皇帝忖片刻,颔首道;“也。她也不算外人,且和大娘似乎颇为投契。”
皇后道:“帖子由陛下下还是由妾下?”
皇帝想了想道:“她毕竟是外臣,还是由朕下吧。”
皇后点点头。
两人一时无言,相对用了一碗茶。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无奈地笑道:“对了,三郎也大不小了,朕催他娶妇,他只耳旁风,要劝劝他。”
皇后脸上现出忧色:“三郎初属意阿阮,我替二郎定下这门亲,他一定还怨着我。”
皇帝眼中掠过一抹迟疑,到底没将三子为个外宅妇不愿娶妻的事告诉妻子——他们母子关系不容易缓和,知道这些事说不定又恼了。
他含糊其辞道:“慢慢吧。”
两人说了一话,寺尼送了晚膳。
皇后道:“妾这里只有素斋,委屈陛下。”
皇帝道:“只要能同一起用膳,便是日日茹素又何妨。”
他放下玉箸,深深望着妻子的双眼:“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皇后避开他的视线:“陛下再容妾考虑几日。”
皇帝点点头:“,。”
……
小新岁一过,长安城中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除旧迎新。
齐王府中,高迈和高嬷嬷等人也开始张罗着过年——因为齐王“痛失爱侣”的缘故,王府众人已有三年不曾庆贺过。
既然鹿随随是萧泠,萧泠还活着,自然不必顾忌了。
这一日桓煊晨起,见门户上画了虎头,贴了“宜春”帖,插了桃枝,恍然意识到又是一年年关将至。
他从不喜欢过年,何况因为萧泠的缘故,又添了几分不堪回首。
他拔去桃枝,揭下春帖,向那威风凛凛、目光炯炯的虎头瞪了两眼,便打算去后园中练刀。
刚出院门,便见高迈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殿下,殿下,东内有中官传话。”
宫里三天两头有中官传话,不是什么稀罕事。
桓煊挑了挑眉道:“出身么事了?一惊一乍的。”
高迈道:“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王总管。”
他顿了顿道:“是请殿下过两日去宫中赴岁除宴。王总管还带了皇后娘娘给殿下预备的生辰礼。”
桓煊怔了怔,淡淡道:“我知道了。”
皇后送的生辰礼足有两大箱,金玉器玩,异宝奇珍应有尽有,礼单写了长长一卷。
中官走后,高迈和高嬷嬷等人都难掩喜色,高嬷嬷指挥着下人将皇后赐的珍宝入库,时不时念一句“阿弥陀佛”。
在他们看,皇后娘娘终于幡然醒悟,母子俩终于以放下这些年的心结。
高嬷嬷眼中泪光闪烁,喃喃道:“殿下总算是苦尽甘了。”
高迈也红了眼眶:“谁说不是呢。”
桓煊知道两个忠仆真心实意为他高兴,不愿泼他们凉水,他一点也高兴不起。
他连礼单都懒得看一眼,待中官一走,便提着刀去了后园。
平日他晨起习惯练半个时辰刀剑,然后回房沐浴更衣,今日他在后园中练了两个时辰,直至筋疲力竭方才回到院中,径直走进净房,将整个人没入水中。
池水温热,他只觉浑身冰冷,一直冷到了心口。
皇后示,身为子不能不领。
岁除日,桓煊一早入宫,先去向皇后请安。
两人上回见面还是淑妃死的那夜,皇后那晚说的话犹在耳畔,但两人都仿佛已忘得一干二净。
这些年的冷落、怨恨,仿佛从未存在过,母子俩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客套又疏离。
皇后问了问他脸上的伤,轻易接受了他的解释:“往后小心些。”
桓煊道:“是。”
客客气气地寒暄两句,两人便都词穷,只是默默地饮茶。
他们二十多年说过的话加起大约还没有那日的礼单长。
坐足两盏茶的时,桓煊便起身告退。
走出闷热的禅房,冷风灌入他的肺腑,他似终于活了过。
从皇后宫中出,他没有坐辇车,向北走了一段路,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口,不经意地往西望去,宫墙尽头以看见飞起的重檐。那是阮后年的寝宫,也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他迟疑了一下,举步向那宫殿走去。
小时候觉得两座宫殿之如同隔着千山万水,如今他才发现,其实两宫相聚并不算远,不一便走到了。
阮后仙逝多年,殿中无人居住,桓煊叫内侍打开宫门,走进庭中。
这里的房舍还保持着许多年前的模样,屋子和庭院似乎都变小了。
他沿着廊庑转了一圈,推开侧边一扇未锁的小木门,走进附建在正院东侧的棠梨殿。
他第一次见到萧泠便是在这里,他们还在庭中的银杏树下埋了一只死雀子,还种了颗梅核。
他向庭中望去,忽然发现那棵银杏树已不在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移走的,原先栽着银杏的地方,种上了一棵白梅,此时梅花开得正,犹如满树香雪。
桓煊怔怔地望着梅花出神,便听身后传“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进。
他转过身一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门口诧异地望着他,正是萧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