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悦,他让两个棋待诏来与萧泠对弈,本就是存了给她个下马威的思, 谁知她自己出场,只派了个小卒子便将两个棋待诏杀得毫无还之力, 害他病急乱投医搬出姜延维, 又输了一盘, 若非桓煊扳回一局, 这一役便是惨败。
好容易保住了脸面, 又生出事端,若是能战胜萧泠还好, 若是战败, 朝廷和天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他面上显, 只是对三子道:“今日请诸卿来赏雪赏梅,怎么尽观棋了。萧卿观了数局棋, 想必也乏了。”,
萧泠却笑着道:“妨, 久闻齐王殿下棋艺精湛, 今日一见果然名虚传,末将正想求教。”
说罢向桓煊一揖:“请殿下指教。”
桓煊面无表情地还以一揖:“敢当,还请萧将军吝赐教。”
两人一问一答间,萧泠已应下挑战,皇帝法, 只得捋须佯装兴致勃勃:“那朕与诸卿便拭目以待了。”
桓煊让出东首之位:“萧将军请坐。”
随随目光微动,似晨星闪烁,比方才又亮了几分:“殿下位尊,当执白先行。”
桓煊蹙了蹙眉:“萧将军远道而来, 是贵客,理当执白。”
随随知道他愿自己让着他,眼中笑意更深:“那末将便却之恭了。”
两人对面而坐,相对一礼,对局便开始了。
这一场棋局的胜负干系重大,众人都凝神屏息地盯着棋枰,一时间亭中寂静声,只有湘帘和锦帷被风掀动哗然作响,夹杂着“啪啪”的清脆落子之声。
两人当初在山池院中日常消遣便是弈棋,虽然那时候随随佯装初学,但毕竟时常对局,对彼此的布局思路很熟悉。双方落子几乎没有停顿,片刻便在上方成一倚盖之势。双方形势相当,棋形坚实又漂亮。
这开局式正是当初两人对弈时常用的定式,桓煊经意地抬起眼,便看见萧泠也在看他,眼中隐隐有笑意。
桓煊眉头一皱,撇开眼去,拈起一子“啪”地敲到棋枰上。
随随笑道:“殿下这着实漂亮。”
这话似曾相识,她以前似乎也说过。桓煊由自主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迅速收回来,耳根微微发烫。
随随弯起嘴角:“末将是说,殿下这棋很漂亮,进退有度,分寸得宜。”
他的自然也是很漂亮的,白皙背上隐约可见筋骨,像埋藏在雪原下的冰川,论执棋还是握刀,都赏悦目。
桓煊的双颊烫得要烧起来,偏偏神情越发冷傲:“萧将军过奖。”
随随浅浅一笑,轻轻落下一子,却是含虚制笼,一将黑棋封锁。
桓煊甘示弱地一刺,随随淡定地粘上,桓煊再攻,萧泠慌忙地化解。
形势起了微妙变化。
黑棋一路急攻,白棋却是游刃有余地防守,借力打力,顺势将自己走坚实,时不时缠绕一下,仿佛在逗弄黑棋。
桓煊穷追猛打一气,攻势虽凌厉,却是将自己越走越虚,猛然察觉自己乱了方寸,连忙在角部补上一子。
随随抚了抚下巴,轻轻一笑,提起一子:“多亏了殿下这交换,替末将把这角也加固了。”
顿了顿,半开玩笑道:“殿下这是在资敌呀。”
桓煊当然早就察觉自己下了昏着,但落子悔,收是收不来了。
走错棋也就罢了,偏偏这女子可恶,要说出来奚落于他。
桓煊恼羞怒:“多谢萧将军指教,小王定然铭记于心。”
随随一记飞下,堵住黑棋的出路,撩起眼皮道:“多谢殿下割爱,将角让于末将。”
桓煊冷笑道:“小王道萧将军只是观棋爱说话,想萧将军弈棋时话更多。”
他从前怎么知道这女子话这么多呢。
随随不以为忤:“棋逢对便如将遇良才,一时高兴不觉失去言,还请殿下见谅。”
程徵闻言由悄悄觑了她一眼,只见她灼亮的双眼中蕴着促狭的笑意。
他素日与她弈棋,她神色总是淡淡的,几乎不说话,只偶尔出言指点他一二,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兴致勃勃,眼角眉梢都显露出愉悦。
他头像是被刺了一下。
桓煊道:“萧将军抬举,小王能望将军项背。”
随随道:“殿下过谦了。”
桓煊道:“萧将军藏锋于钝,深谋远虑,小王钦佩之至。”
两人照不宣,随随却还是脸不红心跳:“殿下过奖。”
顿了顿,忽然道:“殿下的话似乎也少。”
桓煊眼角跳了跳,板起脸来不说话了。
他们方才说话也耽误走棋,两人都是敏捷善算之人,接二连三地落子,多时已行至中盘。
随随也敛起眼中的笑意,再去逗弄他,忽然转守为攻,寸步让地与黑棋对杀起来。
座中诸人大多会弈棋,像大公主这样棋艺稀松平常的还看出什么,姜延续维这样的高看得胆战惊,棋势犹如风云瞬息万变,黑白棋子的声拼杀令人如闻战鼓雷雷,金戈铿锵。
两人同为年少名的将领,没有机会在战场上一较高下,却在这方小小的棋枰上战出了金鼓连天、风尘蔽日的气势。
姜延维小声向徒弟感叹:“先师尝言‘棋虽小道,实与兵合\',老夫有幸得见今日之局,方知其理。”
阮月微曾经为了讨好皇后下过死力气,自是懂棋的,她能看出两人的水平远在自己之上——棋下到这份上比的是天分,她就是不眠休把普天之下所有的棋谱都背出来,也没法与他们一战。
想起当初桓煊是为了陪自己对弈才钻研此道,如今却成了与旁人眉来眼去之具,觉中酸涩,嘴里发苦,恨不能将当年那些棋谱撕烂。
对杀正酣,随随拈起一颗白子正欲落下,腕忽然一转,走出一着缓,给了黑棋扭转局势的机会。
桓煊视她故意露出的破绽,挑了挑眉道:“萧将军多礼了。”
随随倒没有故意相让的意思,只是两人棋力相当,对局开始时他乱了阵脚,让她占了先机,她自觉有些胜之武,便故意露个破绽给他,谁知他非但领情,反而着恼了。
她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嘴角:“末将是先礼后兵。”说罢再留,继续与他对杀。
桓煊却似被她方才的举动激怒了,开始管不顾地急攻,一步也愿退,一子也愿失,哪里还肯瞻前顾后,击左视右。
躁而求胜,自然只有落败的下场。
随随哭笑得,本来是为了公平才让他一,没想到却捅了马蜂窝,反倒变了攻心取胜。
恶战告一段落,白棋有惊险,大龙安然连,黑子攻逼无路,棋局到了收官阶段。
白棋胜局已定。
桓煊看了眼随随道:“萧将军算遗策,名虚传。”
随随道:“殿下也遑多让。”
官子收完,照例填子数路,白棋胜四子半。
随随一揖:“承殿下相让。”
皇帝眼中露出些许懊恼之色:“萧将军棋艺出神入化,愧国手之名。知萧将军师承哪位名师?”
随随向皇帝一礼:“陛下谬赞。末将以前随家父学过一些,能侥幸险胜齐王殿下,许是因为前些年勤于打谱的缘故。”
桓煊脸色顿时一沉。
随随恍若未觉,看了看他道:“殿下棋艺不在末将之下,只是心役他事,能凝注一局,末将胜之武。”
旁人听着都以为萧泠在说客套话,桓煊一听便明白她话里有话,脸色顿时比锅底还黑,他宁愿承认技如人,也愿承认自己一见她就乱了方寸,乱了。
他挑了挑下颌:“萧将军过谦,小王旁骛,是棋艺不精,输得服口服。”
皇帝看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捋了捋须道:“来日方长,有的是对弈的机会。”
说罢叫人撤了棋局,命乐工奏起笙箫,众人在亭中坐了一会儿,皇帝有些疲惫,先寝宫歇息,几个年纪大的臣僚也告辞府,剩下一群年轻人,便三三两两去林子里赏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