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盛传河朔节度使形若金刚, 貌若无盐,府上养着七八十个面首用来采阳补阴,些教坊少年被选来伺候萧泠, 一个个都如丧考妣。
此时见到萧将军真容,他方知些传闻都是以讹传讹, 萧将军分明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非但眉目如画、光彩照人, 而且举手投足间自有林下之风, 比之闺阁女子又多了一种飒爽。
少年原生怕被萧将军挑中回去采补, 下唯恐她挑不中自己——能被样的美人采补一回也算不虚此生了。
他个个卯足了劲,拨琵琶, 弹箜篌, 击羯鼓, 品箫弄筝,曼声长歌, 剑舞胡旋……十八般武艺轮番登场。
些教坊少年本就色艺双绝, 又着意使出浑身解数, 歌舞自然精彩绝伦, 随随目不暇接,菜也顾不上吃,酒也顾不上喝,端着酒杯出神着舞筵。
礼部侍郎里,暗暗自得, 无论男女,没有不慕少艾,不爱好色的。
他拈着须辫梢尖笑道:“河朔胡风甚盛,将军不比老夫等孤陋寡闻, 是班门弄斧了。”
此时七八个胡人少年正舞筵上跳胡旋舞,随着飞旋的舞步,他衣服上的泥金泥银、蹙金刺绣琉璃水晶珠灯火中闪烁不止,令人花缭乱。
少年个个舞艺超群,身姿轻盈,只见足尖的宣州红丝舞筵上快速点动,身子越旋越快,似要拔而起。
他一边旋转,一边解下身上织锦彩画半臂,高举顶甩动,旋成五彩斑斓的花朵。
随着一声羯鼓,所有人将织锦半臂向空中一抛,骤然停止旋转,向着主宾的坐席齐齐一礼。
飞速旋转忽然停止需要极高的技巧,随随忍不住喝了声彩。
少年行罢礼站定,随随方才注意到他织锦半臂下的衣衫是由薄透的轻绢制成,且紧窄衬身,里的线条历历可见。
程徵从未见识过等场面,冷不丁见,一口酒呛喉咙里,以袖掩口,闷咳不止,偷觑了一身旁的萧将军,见她脸色如常,唇角含笑,似乎还颇为欣赏,不由有些失落。
上首的桓煊就不止是失落了,他双一瞬不瞬盯着萧将军的脸,仿佛要把她盯出个窟窿。
随随向礼部侍郎道:“般技艺高超的胡旋舞,下也是平生仅见,长安不愧是英华萃聚之。”
礼部侍郎眉花笑:“将军见笑。”
顿了顿道:“些都是雕虫小技,入不得将军耳目,后还有一出剑舞,倒是有些意思,庶几可以娱宾。”
他邀功似了一齐王,举起手来,缓缓拍了下。
跳胡旋舞的少年行了个礼,悄无声息退下。
羯鼓声又起,个少年身负长剑,踏着鼓点翩然而至,一个着黑色劲装,尽显宽肩窄腰,另一个着白衣,是宽袍缓,衣袂飘飘,颇有魏晋之风。
待人走近,随随才发现个少年的面目如出一辙,竟是一对孪生兄弟。
人一出现,方才那些俊秀少年顿时被衬得灰土脸。
他不但生得极美,而且气宇不凡,黑衣的冷峻如刀,白衣的温润如玉,人拔出背负的长剑,随着鼓点腾跃起舞,真个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人一刚一柔,剑法亦如是,一时只见剑光交缠,如白虹闪电,如匹练飞舞。
众人都凝神屏息,直至一曲舞罢还未回过神来。
羯鼓砰然一震,万籁俱寂,堂中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满堂喝彩。
个少年还剑入鞘,走到萧将军面,双膝跪,将手中的剑高高捧起。
随随才发现一对雌雄双剑也是价值连城的宝剑。
礼部侍郎笑道:“宝剑赠英雄。”
顿了顿道:“陛下听说萧将军不爱金玉簪钗,独爱名剑宝刀,特赐将军对剑,雌剑名青霜,雄剑名紫电,请萧将军笑纳。”
随随向宫阙的方向一礼:“谢陛下厚赏。”
天下的名刀名剑她没有不清楚来历的,一听剑名便知底细,对宝剑原藏陈宫中,随着陈朝覆灭下落不明,原来流入了宫里。
她的目光落那对少年身上,人气质相径庭,但眉宇间有如出一辙的傲气,与那些搔首取媚的令人舞伎相径庭。
礼部侍郎道:“还不给将军侍酒?”
那白衣少年中闪过一丝屈辱,抿了抿唇,默默挽起衣袖,捧起酒壶,往随随杯中注酒,然后捧起酒杯,轻声道:“祝将军福泽永延。”
随随接过酒杯,问他道:“你叫什名字?”
白衣少年道:“奴贱姓陈,青霜便是奴之名。”
随随便知他多半是曾经的皇族血脉,覆国后沦落教坊。
她又了一那黑衣少年:“你谁年长?”
那黑衣少年眉宇间满是桀骜之色,白衣少年忙道:“奴是兄长。”
随随微微颔首:“好,你舞得不错。”
转向侍从道:“赏。”
侍从捧了赏赐来,随随亲手从金盘里拿起一双玉璧,人各赐了一块。
礼部侍郎道:“承蒙将军不弃,请以此二僮为将军侍剑。”
话音未落,只听“铛”一声脆响,是齐王忽然将酒杯重重磕紫檀食案上,鎏金酒杯与坚木相撞,声如金石,将众人吓了一跳。
礼部侍郎循声望去,只见齐王殿下面沉似水,道目光利箭般向他射来。
他心一颤,后背上冷汗涔涔,莫非是他太热情,喧宾夺主了?毕竟奉命设宴的是齐王,他似乎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可转念一想,是齐王冷着张脸不理人,为了让宾客尽欢,他只能勉为其难挺身而出,怎还恨上他了呢?难道是觉得他给女子塞美人不成统?可那些伶人是天子赐的,齐王事也知道,不惯怎不早说呢?
老搔了搔,怎也想不明白。
满堂中只有萧将军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往主座上瞥了一,目光甚至没齐王身上停留。
她转过脸来便对礼部侍郎作个揖道:“那便之不恭了。”
礼部侍郎生怕她推拒,没想到她那爽快便收下,不由松了一口气:“二子顽劣,承蒙萧将军不弃。”
兵部侍郎也笑道:“萧将军是爽快人。”
随随微微一笑,让侍从把个少年带下去。
程徵默默握紧酒杯,垂眸望着杯中酒液出神,他一听个少年姓陈,便猜到他约与朝皇族有关,萧将军多半是不忍见他沦落教坊,以声色娱人耳目,才将人收下,就如她当初洛阳救下他一样,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正思忖着,听萧将军道:“方才那几个胡人少年胡旋舞跳得煞是好,那奏琵琶吹箫的也技艺高超,真叫下开界。”
礼部侍郎闻弦歌而知雅意:“能得将军的青,是他三生有幸。”
说罢叫来下属,吩咐他将那些乐人舞伎收拾好一并给萧将军送去。
随随来者不拒,些少年生得漂亮,舞跳得好,着赏心悦目,傻子才往外推,横竖些少年跟着她也不会比教坊过得差——何况皇帝她收得越痛快,皇帝便越放心。
萧将军三下五除二将美人全都收下,比他料想的还上道,座的官员顿时又与她亲近了几分,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只除了齐王殿下,他的脸上仿佛凝了一层寒霜,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连菜也不怎吃,只是盯着萧将军的脸,仿佛用她的脸就可以下酒。
随随不去他,赏一会儿歌舞,又转与程徵低语几句,提点他一些筵席上不言明的规矩。桓煊里,人便是言笑晏晏,亲密无间。
萧泠赴宴只带了程徵一人,虽是白身,也叫众人刮目相,官员来向萧将军祝酒,便顺带敬他一杯。
随随知他量浅,着差不多,便抬手替他挡下,解释道:“程公子有恙身不能多饮,杯下替他饮吧。”
话是说,哪有人敢真的灌她酒,不过拿起酒杯沾一沾唇而已,可即便如此,某人里也如毒针刺心一般。
众人都喝得面酣耳热,顾不上注意齐王殿下的脸色。
不觉中宵,随随瞥了程徵,见他脸色有些难,知道他有些支撑不住,便向桓煊道:“末将不胜酒力,请恕少陪。”
桓煊始终盯着她一举一动,她方才去程徵,他自然也里,冷冷道:“萧将军谦虚了,众所周知萧将军千杯不醉。”
礼部侍郎一听额上直往外冒冷汗,人家累了要早点退席,怎做主人的还拦着不让,连忙打圆场:“萧将军虽是海量,到底鞍马劳顿,明日一早还要入宫谒见陛下,明日宫宴定要一醉方休。”
随随笑道:“一言为定。”
说罢站起身,向众人团团一揖,便带着程徵侍从离开了。
桓煊直勾勾盯着萧将军背影,她消失帘外,他便盯着门帘,仿佛视线可以穿透门帘似的。
客人离席,礼部侍郎总算松了一口气,呷了一口酒,惬意道:“老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兵部侍郎道:“今日宋公真可谓劳苦功高。”
礼部侍郎放下酒杯,老神摸着须辫:“幸而不辱使命。”
兵部侍郎又道:“没想到萧泠竟是副形容,那些传闻真是离谱。”
礼部侍郎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她母亲苏夫人便是美人,萧晏将军也是一表人才,他的女儿貌若无盐才古怪吧。”
“是个理,不过都传,也就信了,”兵部侍郎道,“萧泠倒是个痛快人,某还以为她多少要客套一下。”
礼部侍郎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不知对桓煊来说,就好似踩他心上跳胡旋舞。
他仰灌下一杯酒,终于坐不住,起身道“失陪”,步向门外走去。
他只是听不下去那些闲话,没想过要去哪里。
明日要入宫,他可以回王府,也可以去蓬莱宫,无论去哪里,也强似留里。
他留下有什意义?明摆着的事,去问个明白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一边想一边往外走,但双腿不听使唤,带着他往后院走去。
他对驿馆的房舍布局一清二处,轻车熟路找到了萧泠的院子——因为当初从西北回京,他便是下榻此处,只不过那时候是深秋,如今是严冬,入目的景物同样萧索。
风雪已经停了,院的管弦声渐渐邈远,四周寂然无声,界像是了一样。
唯一的声音便是他的皮靴踩着积雪,“嚓嚓”作响。
院门无人把守,侍卫不知都去了哪里,门上也没落锁,仿佛此间的主人早料到有人会来。
桓煊正欲推门而入,抬起手,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与萧泠有肌肤之亲便是长乐驿。
那时候他甚至连她的姓氏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个猎户女,他半夜召她来侍寝,扔给她一袭单薄春衫叫她去沐浴,然后又嫌弃她赝品不够合格,将她赶了出去。
若是当初他能对她好一些,她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多一分迟疑?
桓煊忽然没了推门的底气,半空中的手垂落回身侧。
就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人推开。
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从门里走出来,是程徵。
程徵见桓煊,身形不由自主一顿,脸上现出诧异之色,随即他回过神来,想起人的尊卑之别,行礼道:“拜见齐王殿下。”
桓煊仿佛没听见,方才的那点迟疑被他抛脑后,现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他要找那没心肝的女子问个清楚明白。
他三步并作步穿过中庭。
房门外有个女侍卫把守,见了他上来阻拦,一人道:“殿下留步,将军已经就寝了。”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桓煊瞟了她一,正是他幽州见过的那个“鹿氏”。
桓煊冷笑一声:“孤要见萧泠。”
田月容待要说什,门内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请殿下进来吧。”
话音未落,桓煊已推开门扇。
屋子里有些昏暗,只有榻边燃着支红烛,随随已经换了寝衣,散了发髻,长发披肩,显是打算就寝。
见他进来,她只是从衣桁上取下件外衣披肩,站起身向他走去。
昏黄的烛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刀锋般的凛冽气息淡了些,山池院中的那个身影仿佛又回来了。
久违的馨香丝丝缕缕萦绕周身,仿佛要把他整个人缠绕起来,缚成一个茧。
他向四周扫了一,目光落床的屏风上。
随随抱着臂着他:“里没有其他人,殿下不用找了。”
桓煊收回目光,紧抿着唇不吭声,心里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随随接着道:“若真有人,我也不必把他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