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世子失踪两个月后, 远在幽州的随随方才得消息。
田月容从铺子里回来,带来了常家脂粉铺从长安送来的信函——每个月常家脂粉铺都会借着货物往来的头往幽州递送消息。
随随将信函迅速浏览了一遍,目光落在另一条似无关紧要的消息:太子妃自大公主别业中秋宴后便缠绵病榻。
难道她和赵清晖有关联?
她随即就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表妹在她印象中就是个弱不禁风又目下无尘的世家闺秀,对一个与自己外貌相似的贫苦女子, 心里或许会嫌恶, 应当不至于除之而后快。何况桓煊放在心尖那么多年的人, 品性应当不差。
她将念头抛诸脑后, 信笺递给田月容。
田月容扫了两眼, 诧异道:“永安侯世子,不就是找贼匪对大将军下手那人么?”
随随点点头。
田月容觑了眼随随的脸色:“莫非是齐王?”
随随神色如常:“应当是他。”
大火后近一年赵清晖都活得好好的, 桓煊刚回京不久就离奇失踪, 除了他还有谁?
何况武安公世子不是等闲人, 神不知鬼不觉地他绑走,只有齐王有耐了。
不过连随随有意外。她料桓煊可不会善罢甘休, 没料他会么快动手, 更没想他会直接向赵清晖下手。
田月容“啧”了一, 半开玩笑道:“不出来, 小齐王还挺情深意重。”
她虽是随随的亲卫,两人相识多年,私下里更像好友,没什么下尊卑,她见随随不长安的事放在心, 便开始打趣她。
随随乜了她一眼,淡淡道:“他人睚眦必报,骨子里又凶狠,赵清晖趁他出征手伸齐王府, 无论害的是谁他都忍不下口气。”
田月容道:“话是么说,他总算是替你出了口恶气,大将军,你说那赵世子还活着吗?”
随随沉吟片刻,点点头:“多半没死,以他的性子,杀了人不会尸体藏起来。”
田月容笑道:“大将军很懂他么。”
随随掀起眼皮:“你想说什么?”
田月容急忙收了笑:“不敢不敢,属下多嘴。”
随随道:“知道就好。成德那边盯紧点,别一天晚的不务正业。”
田月容敛容道:“薛贼前日再次表朝廷,皇帝还在举棋不定,属下查薛贼近来在魏博大肆搜刮民财,强征聚敛,欲以财货珠宝厚赂京中重臣和中官。”
随随若有所思道:“递个消息给段北岑,让他务必取得薛郅交结重臣和中官的凭据。”
田月容道了“是”,随即又嬉皮笑脸道:“其实吧,属下盯着齐王不算不务正业,人家好歹统领十万神翼军呢。”
她顿了顿道:“何况他的部下都追幽州来了,段时日属下出入都有人盯梢。”
随随没好气道:“知道被人盯还不小心?最近你除了铺子少去别的地方,兵营里别去了。”
田月容道:“属下省得。大将军,你说齐王的人什么时候才会撤走?”
随随想了想道;“他们将消息送回长安,桓煊一定会派认识我的侍卫过来查,查过后顶多再杀个回马枪,开春前就该撤了。”
她说罢往窗外望去,廊檐下的冰凌闪着光,剔透如水晶。
“事情若是进展顺利,三月我们该回魏博去了。”随随道。
田月容出了屋子,春条正在庭院里,拿着竹笤帚扫雪,她忙走过去道:“大冷的天,春条姊姊怎的不去屋子里暖和暖和?”
春条笤帚靠在墙边,掖掖额头的汗,笑着道:“成天在屋子里烤火,身燥,倒是出来吸两口冷气舒服。月容姊姊见过我们家娘子了?”
田月容道是。
春条邀请道:“娘子昨日新做了酪,月容姊姊若不急着回铺子,我去给你舀一碗。”
田月容笑道:“不急不急,还是春条姊姊想着我,你家娘子只知道赶我去干活。”
春条便请田月容去厢房里坐,自己舀水洗净手,打了两碗酪来,撒果脯和干果。
田月容用勺子搅着酪道:“春条姊姊几日在院子里憋坏了吧?”
春条道:“不妨事,大冷天的出门没地方去。再说真想出门可以走地道。”
他们院子虽不起眼,暗藏乾坤,后厅与两旁挟屋之藏有暗室,仓房下有地道通往城外的田庄,她家娘子平日便是走地道出城,在庄子里习骑射、练刀剑,外人以为家的主人是个长年卧床,闭户不出的病弱书生。
春条本来时常跟着田月容的马车去铺子里,学学开铺子做买卖的门道,因为前段时日齐王的人找来幽州,为了以防万一她便不再出门了。
她着田月容,欲言又止道:“月容姊姊,我不你件事?”
田月容一笑:“你吧,不必那么小心,说的我告诉你,不说的会同你直言。”
春条道:“娘子既然想齐王殿下会派人来找,为什么不躲藏得更隐蔽,又是在市坊里开铺子,又让月容姊姊用‘鹿’姓呢?”
个题她在心里憋了很久,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了出来。
田月容道:“我当是什么事,事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她顿了顿道:“那场大火我们虽然做得干净,假的毕竟是假的,那两具女尸烧得辨不出面目,有心人一定会起疑,而且只要一查就知道那贼匪不是被赵世子灭口的,那火是谁放的呢?连大将军都夸你们齐王殿下聪明,他自然会察觉不对,怀疑其中另有蹊跷,至于会不会往下追查,就你家娘子在他心里的分量了。”
田月容粲然一笑,接着道:“你们家齐王殿下的耐,你想必知道,他铁了心要查,不管躲哪里,都可让他查,若是不巧在我们回魏博之前叫他查出我们的落脚之处,难免节外生枝,甚至可影响大将军的全盘计划。
“所以与其小心翼翼地东躲西藏,倒不如留下条线索引他来查,如此一来,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就预先得消息,连他们什么时候找来都在我们掌握之中,自然不用担惊受怕了。”
田月容吃了一勺酪,接着道:“只要他们找过一遍,我们里便彻底安全了,就好比找钥匙,你在同一个柜子里找一次没有,找两次不见,就罢了,总不会十次八次地都往同一处找。”
春条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田月容又道:“他们找过来,发现里的‘鹿娘子’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回头一想,更会觉得自己想岔了,若真是你们家娘子,无论如何都要隐姓埋名,怎么还会用鹿姓,如此一来更会觉得一切不过是巧合。”
春条点点头:“可我们家娘子的户籍怎么办?殿下想必查出是假造的吧?”
田月容道:“户籍是假的,鹿娘子是确有其人,只不过十年前那里有叛贼乱,那家人逃难他乡去了。”
春条恍然大悟:“所以娘子是顶了人家的空户籍。可是她不曾在秦州山里住过,一附近的住户不就知道了么?”
田月容道:“你家娘子虽然不曾在秦州住过,有别人代替她呀。附近的住户只知道有个猎户女独自住在深山里,偶尔下山去村子里用猎物换点米粮菜蔬,模样清秀皮肤白皙,大眼睛高鼻梁,后来机缘巧合被神翼军救了去,不知被救走的根本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鹿娘子’。”
春条明白过来,那个代替鹿随随在秦州当猎户的大约是田月容样的女侍卫。
她轻道:“娘子真是事事都想周全了。”
田月容一笑:“春条姊姊是不是觉得你们殿下有点可怜?”
春条叫她猜中心思,有点赧然,不过随即摇摇头:“若我们家娘子真是个猎户女,岂不是更可怜?”
鹿随随要不是萧泠,落贼匪手里不可脱身,时候已经被卖岭南去了,不知要受多少苦。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膀道:“不枉你家娘子你一起带出来。”
她顿了顿道:“不过你家娘子故意留了线索引齐王来查,是为了他好。”
春条不解道:“为什么呀?”
田月容道:“与其让他抱着你家娘子还活着的希望,倒不如狠狠斩断,伤口彻底挖开,让脓流出来才真正愈合。”
春条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娘子是么想的?”
田月容她神色懵懂,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顶,叹息道:“春条姊姊一辈子都不要明白才好,你家娘子就是太明白了。”
……
长安至幽州两千多里,常人旅至少要走两三个月,桓煊星夜兼程,不出半个月便了太原,然而距幽州尚有七八百里路。
连日赶路,人和马都疲敝不堪,桓煊大部分时候都换驿马骑乘,饶是如此,他还是怕跑坏了小黑脸叫随随心疼,在太原府的都亭驿歇息了一日。
不知疲累过度时,最怕稍有松弛。
他一夜做了无数乱梦,一会儿梦见鹿随随身陷火海,一会儿梦见鹿随随和朱二郎情投意合,不愿跟他回长安。
翌日晨起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中衣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叫了驿仆打热水送进来,草草沐浴一番,从浴桶中站起身来,只觉有头重脚轻,喉咙口有痒意,似是染了风寒,用手背贴来贴额头,果然有点发烫。
桓煊仗着自己身子骨强健,没点小病放在心,换衣裳便即叫了侍卫们启程。
越往北气候越冷,一过北都,便下起了大雪。
寒风如刀,卷着鹅毛大的雪片往人脸刮,寒意穿透狐裘和绵袍,往人骨头缝里钻。
桓煊身带着风寒,越发冷得齿关打战。
关六郎他面色潮红,眼带血丝,提议在大驿歇息两日再走,请大夫来,桓煊一口回绝,坚持冒雪前进。
样倍道兼,一人终于在十一月初抵达幽州城。
桓煊此次只带了十几个侍卫,不欲惊动沿途官府,下榻驿馆用的是神翼军中中阶官员的名义,是以连州府官员都不知道齐王大驾光临。
桓煊晌午进城门,并未径直去他们查出的那处宅院,而是先去了驿馆。
他连日赶路,满身风尘,连自己都有不过眼——他听说那朱二郎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风流,颇会讨女子欢心,而鹿随随不爱金玉,不惜财帛,总是痴痴地盯着他的脸发怔,显然喜欢男子俊俏。
桓煊叫驿仆烧了热水,在净房中好好沐浴一番,换锦衣,披狐裘,玉冠束发,对着镜子了,幸好除了脸色苍白,形容有憔悴之外,还不算难。
待他梳洗一新,侍卫给小黑脸喂饱了草料,刷干净了毛,换了新的织锦障泥和画鞍。
一个月以来,他虽然没怎么骑小黑脸,样没命地赶路,黑马瘦了。
桓煊挑剔地打量一番,没忍心再挑剔,点点头道:“总算得过眼,只样了,走吧。”
小黑马似乎觉与主人重逢在即,“咴咴”地嘶叫两,高兴地蹶了蹶前蹄,差点没积雪蹶桓煊的狐裘。
桓煊翻身马,一夹马腹,焕然一新的一人一马便出了驿馆,径直向城南的肃慎坊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