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条犹如五雷轰顶, 脸色顿时煞白。她时候在老经历过瘟疫,旁的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人像麦一样一茬一茬地倒下。
“大夫莫不在玩笑吧?怎么会时疫?”桐道。
大夫道:“这种哪里能玩笑, 不信你们出去打听打听。太医署已经在发广济方了。”
“青龙寺吗?会不会弄错了?”春条道。
“没弄错,就青龙寺, ”大夫道, “寺里悲田病坊日收了一批流民, 起先不知时疫, 发现时已经传了, 寺里几个僧人都染了。”
“那怎么办呐……”春条已经快急哭了。
大夫道:“老夫写个方,你们赶紧去抓药, 晚了那些药材说不定都买不到了。这院也要锁起来, 最多留一两个照看的人……”
老大夫将注意项一一叮嘱, :“除了她还有谁去过青龙寺?”
春条道;“还有奴婢。但没察觉什么。”
“也不每个人都会染,你且担心, ”大夫道, “但你也要隔离, 不能旁人接触, 衣裳食具要蒸煮。”
春条点点头:“我总要照顾娘的。”
大夫走后不久,随随醒转过来,看见床边的春条。
春条双眼肿得像胡桃,声音瓮瓮的:“娘些了么?可要用点粥?”
随随冲她笑了笑:“你去厢房住,进我屋里, 汤药饭食放在门外,我自己取就。”
春条张了张嘴:“娘……”
“刚才我没睡死,大夫的话都听见了,”随随声音有些虚弱喑哑, “不管不疫病,你现在还没染,靠我太近……我粗人,自己能照顾自己……”
得知自己可能染了时疫,随随竟有些苦笑不得,她想过在长安可能遭遇许多危险,万万没想到会遇这个。她长年习武,骨很,连风寒都很少染,有个头疼脑热的睡一晚就得差不多了。她在战场也曾遭遇过瘟疫,那时她还个百夫长,兵营里不少人染,她却一点都没有。
她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她还要回河朔收拾萧同安薛郅,挑唆陈王害死桓烨的人也还没遭到报应,她不会死的。她周岁时有个高道给她看过命,说天煞星入命格,天生孤命。她命硬得很,死谁都不会死她。
春条却忍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不管娘怎么样,奴婢都陪着你……”
随随笑道:“春条姊姊的板还不如我呢,你要倒下了,我可照顾不来两个人。”
春条抹着眼泪,气笑:“都这时候了娘还有闲心说笑!反正奴婢不会离娘半步的,娘病了打骂奴婢吧。”横竖她也没力气哄她走。
随随知道她性,也不再劝,只道:“院锁了么?”
春条道:“福伯已经将院锁了,桐他们要留下,叫奴婢赶走了。”
随随点点头:“那就。”
春条道:“福伯已经遣人去王府禀报殿下了,娘怕,安心将养,待病了,殿下一定会来看你的……”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随随这才想起这一茬,不过桓煊知不知道都无济于,他将高嬷嬷召回王府,便决定不再理会她了,大约元节遇阮月微,让他明白赝品终究不能代替心人,把她当慰藉终究饮鸩止渴、自欺欺人。
福伯未派下人去王府,他将山池院的安排妥当,亲自跑了一趟。一来来府里有人得了疫病不;二来鹿随随尽管失宠,毕竟齐王的外宅妇,得了重病总要禀报一声,他平日没少吃鹿娘的烤鹌鹑烤羊肉,想着自己在齐王跟还算得脸,说不定能见机替她说两句话。
然而福伯却连王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在门口就碰了个软钉。
侍卫认得他,笑着寒暄了两句,便道:“殿下正忙着,这时候怕不便见你老人,有什么话,你先留下,待殿下忙完,我替你禀告。”
福伯哪里听不出这在搪塞,坚持道:“这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殿下要顺便起常安坊的情况,兄弟答不来,恐怕殿下不快,倒带累了兄弟。有劳兄弟通禀一声。”
说着便要礼。
侍卫连忙避了:“你老人不折我的寿么!”
说着叹了口气:“你也不外人,我就同你说句实话吧,殿下日下了命令,你们那边的消息一律不让进二门,疫病的你老人看着处置吧,该报官的报官,该锁院的锁院,心些传去。那边的殿下明摆着不想再理会了。”
福伯道:“那劳烦兄弟向高总管通禀一声。”
高迈他交情不错,在齐王殿下跟说得话,见不到殿下,见他也一样的。
侍卫道:“不瞒你说,高总管去京畿巡视庄园去了。”
“那高嬷嬷呢?”福伯。
“可真不凑巧,”侍卫道,“高嬷嬷也跟着同去的,回蓝田看侄孙去了。”
“关统领宋副统领呢?”福伯仍旧不甘心,“马忠顺总在吧?”
侍卫道:“马忠顺陪着高总管去京畿,两位统领有旁的差,也不在府里。你老人请回吧,待高总管回来,我便将这告诉他。”
“高总管这回要去几天呐?”福伯。
侍卫想了想道:“京畿几处田庄巡视一圈,总得十来日吧。”
福伯无可奈何,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只得回了山池院。
……
随随的病情时时坏,有时早晨起来热度退下来,看着似乎要了,可到下晌发作起来,竟比一日更严重。
汤药一碗碗地灌进去,却没有半点效果。
这下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了,她从未得过这么重的病,浑下酸痛,骨头都似要融化了。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起,似乎理所当然。她也血肉躯,不真的杀神,人会病死,她也会病死。死在她刀下箭下的人,难道每个都该死吗?报应不爽罢了。
奇怪的,她不难过,甚至觉得轻松,就像本来有一条漫漫长路,看不到尽头,可走到半道,突然有人告诉她,不必再往走,可以卸下肩头重担了。
只桓煊的仇只报了一半,河朔的局面有些棘手,她担心段北岑应付不过来,还有她亲自建起来的那支女军,在的将领麾下恐怕不过。
她对春条道:“我还欠常脂粉铺两匹绢,已准备了,在橱里,要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人帮我送去,交给那个眉有疤的店伙。”
她为防自己出意外,有备无患地在绢芯用密写了给段北岑的信,交代后河朔的部署。
春条急得似热锅的蚂蚁:“这大夫怕不个庸医,照他的方服了两天药,怎么也不见?”
随随笑了笑:“疫病本就不治。”
春条道:“定那大夫本不济,要能请到太医署的医官就了……”
本来他们娘得宠的时候,说太医署的医官,只要齐王放在心,恐怕尚药局的御医也能请来,可如今……
随随笑着摇了摇头,她在军营里时常疫病打交道,知道换了宫中的奉御来,用的也无非这些药方。
“你忘了把绢帛送去给常脂粉铺,”随随道,“我不想欠人钱……橱里的两端,包了的。”
春条含泪道:“娘放心,奴婢记住了。”
随随点点头,疲累地阖眼睛,只说了几句话,她就有些犯困了。
春条默默绞了把凉帕敷在她额头,用丝绵蘸水湿润她干涸的嘴唇。
短短几日,她的脸颊眼窝都陷了下去,偶尔睁眼睛,眼里都没了往日的神采,春条不敢多看她的脸,生怕自己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只能在心里悄悄念佛经,祈求佛祖保佑她娘否极泰来。
然而愿违,午后随随的热度高了起来。
她心里一松快,原本勉强压住的病势便排山倒海般地压来,像要将二十多年的份一起还回来。
到了傍晚,她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竟还打起了摆。
春条听她口中喃喃低语,把耳朵凑去:“娘说什么?”
随随紧闭双眼,只低低地唤着“殿下”,一声一声。
春条的眼泪夺眶而出,跑到院中,一边哭一边捶门。
院外时刻有人守着,听说鹿娘不,连忙去找福伯。
福伯立即赶了过来。
春条隔着门哭道:“福伯,我娘怎么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勤勤恳恳地伺候殿下一场,便他不要这个人了,歹也一条人命呐……求求你老人,救救我娘,奴婢给你磕头,祝你长命百岁。”
说着跪倒在地,隔着门“咚咚”地磕起头来。
福伯听了也心酸不已,他也算看着殿下长大的,万万没想到他竟这样狠心。
“春条姑娘莫急,已叫人去请大夫了,老奴这就去王府。”
这时暮鼓已动,福伯也顾不会不会遇金吾卫,牵了马便向城北疾驰而去。
到得平康坊附近,一辆锦帷朱轮马车从坊门里驶出来,福伯只觉得那车看着眼熟,正思忖着,一人撩车帘探出头来:“这不福伯么,急匆匆的到哪里去?”
车里的却豫章王桓明珪。
福伯以在王府当差,豫章王时常来找齐王,他也相熟的。
府里的不该告诉外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去王府找齐王殿下,很可能叫侍卫拦在外面,人命关天的,也就顾不得规矩了,他便咬咬牙,将鹿随随病重眼看着快要不的告诉了豫章王。
桓明珪吃了一惊,平日的玩世不恭荡然无存:“你殿下呢?”
福伯欲言止:“殿下忙,这两个月不怎么顾得常安坊这边。”
桓明珪一算日,两个月正元节,想他那番话起了作用。
可他没料到桓煊做得这么绝,人都快香消玉殒了,他都能坐视不理。
他叹了口气道:“这也有我的不,你放心。”
说着解下腰间的玉牌,交给亲随:“你带我的腰牌去太医署请医官,立即去常安坊,一刻也耽搁。”
对福伯道:“本王跟你去齐王府走一趟。”
福伯心下稍安,无论如何先把人救回来再说,后挨罚也认了。
到得齐王府一,侍卫却道齐王殿下午后就被天召去蓬莱宫了,大约要用罢晚膳才会回来。
桓明珪对福伯道:“你先回常安坊去,有医官过去诊治,不必太担心。本王这就入宫去找你殿下。”
他知道桓煊对那鹿氏女有些心的,无论将她当成替还什么的缘故,第一个女人总有些许不同的,虽然她得了疫病,齐王不可能去见她,但若她死了才让他知道这件,怕会留下一辈的遗憾。
福伯谢了恩,便即回城南。
桓明珪快马加鞭去了蓬莱宫。
在皇帝给了他随时出入宫禁的特权,他向侍卫一打听,得知齐王正在延英殿议,立即长驱直入。
到得延英殿,他却不能进去,只能在殿外耐心等候。
殿中除了皇帝齐王,还有太一干股肱臣,桓明珪再怎么不着调,也不能在皇帝群臣议政时闯进去。
延英殿中,皇帝群臣商议的却正京郊瘟疫。
疫病的起因关中大水,灾后疫病横,有流民将病带到了京畿一带,青龙寺收治的几个流民便罹遭水灾背井离乡人。
眼下青龙寺已封锁,整座寺庙充作临时的疫病坊,但难保不会传入城中来。
桓煊的神翼军有一支便驻扎在京畿,军队历来瘟疫最易传播的地方,因此皇帝将他也召了过来。
桓明珪在殿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才等到桓煊从延英殿中走出来。
他立即迎了去。
桓煊见了他,脸色便有些不看,连招呼都不想打,径直就要从他边走过。
桓明珪一把扯住他袖:“衡……”
桓煊挑挑眉:“六堂兄这什么意思?”
桓明珪道:“你先听我说,鹿氏……”
桓煊脸色更黑,冷笑着打断他:“鹿氏六堂兄有何瓜葛?”
桓明珪无可奈何:“你稍后再同我置气,先听我把话说完,鹿氏得了重病,快不了。”
桓煊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甚至忘了计较桓明珪怎么会知道这件。
“你说鹿氏怎么了?”
桓明珪知道他心眼,生怕他误会,还解释道:“我在街碰见你山池院的下人,这才知道鹿氏几日去青龙寺染了时疫,这会儿已经快不了……”
他说着也有些哽咽起来,虽然只有几面缘,连话都没说几句,但听说这样的绝代佳人就要香消玉殒,简直就如拿刀剐他的心。
不等他把话说完,桓煊一把推他,三步作两步向宫门外走去。
内侍在他后喊:“齐王殿下,陛下请殿下移步太殿用膳……”
桓明珪从袖中掏出锭银给那内侍:“齐王殿下有急赶回府,来不及向陛下禀告,有劳中人代为通禀。”
内侍收了银,眉花眼笑:“豫章王太客气,这奴分内。”
……
桓煊纵马疾驰,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心中纷乱如麻,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叫人盯着山池院那边,鹿随随分明吃睡,一天天的骑马射箭,捣鼓新菜式,出门逛市坊,有他没他都一样惬意,他听着糟心,这才撤了耳目,将高嬷嬷调回王府,也不过想见她着急。
这才几日功夫,怎会变成这样?
许桓明珪那厮故意捉弄他,那登徒见不得人,成天闲得发慌,他能做出来的。
鹿随随骨那么,怎么可能一病不起,说不定她终于急了,这才称病请他过去。
可他心里明白,她不会做这样的,她个连邀宠都不会的村姑。
桓煊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山池院,到了门也没下马,乌头门一,阍人连人影都没看清,他已骑着马冲进了内院。
他在枫林径下了马,疾步向林深处的院走去。
院里点着灯,但那灯光远看昏黄微弱,像随时要熄灭。
终于走到门,福伯正守在门外,见了桓煊一惊,礼道:“殿下怎么来了?”
桓煊微一颔首,言简意赅道:“锁。”
福伯悚然道:“殿下,鹿娘得了时疫,太医署的医官已在替鹿娘诊治,殿下保重贵……”
桓煊道:“无妨,锁。”
福伯待要再说什么,桓煊道:“不必再说了,区区疫病而已。”
福伯不能违拗他,只得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地打铜锁。
桓煊推院门,径直向卧房走去。
春条正守着太医署的医官写方,听见门帘响动抬起头来,一见桓煊,差点惊掉了下巴,连礼安都忘了。
桓煊也不以为忤,他一进屋,目光便牢牢锁在了纱帐后的女,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医官也认得齐王,见他以亲王尊,竟然走进疫病病人的院,不由大惊失色,忙搁下笔礼:“老朽拜见齐王殿下。”
桓煊回过神来,意识到周围还有人在,微微颔首:“情况如何?真疫症?”
那医官皱着眉道:“看症状有些像,但也许只风邪入,方才老朽给这位娘施了针,再个方煎服,若饮了汤药能发出汗来,热度当能降下去,若今夜降不下去,恐怕就有些凶险……”
大夫说话都这样,不会把话说死。
桓煊道:“还请署丞在舍下住两日,务必将病人治。”
说罢长揖道:“托赖署丞。”
医官忙避不受:“殿下多礼,这老朽分内,老朽这就去煎药。”
他方才见齐王不顾得疫病的危险亲自踏足这院,便知这女份不一般,此时见他竟然向自己大礼,心中越发悚然。
桓煊点点头:“有劳。”
转头对春条道:“你出去帮忙。”
春条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知道齐王这要支自己,看了一眼随随,退到了门外。
房中只剩下两人。
桓煊走到床边,抬手撩起纱帐,发现自己的手竟在轻轻颤抖。
鹿随随静静躺在床,双目紧阖,眉头微微蹙起,像陷在噩梦中醒不过来。
再美的人接连几天重病也不会太看。
她眼窝深陷,原本日渐丰润的脸颊也凹陷下去,比他刚在山中发现她时还要瘦削,她的眼下有浓重的青影,脸颊不正常的潮红,她的嘴唇原本像带露的蔷薇花一样鲜妍饱满,此时却像枯萎了一般,褪了色,起了皮。
不过两个月时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说不来心里什么感觉,只心口堵得慌。
他握住她搁在被的手,手心烫得吓人。
他不知不觉越握越紧,像握着一把流沙。
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
桓煊低声道:“随随,听得见么?”
这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实他早知道她的名字,只从来没有叫过她。
随随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即她缓缓睁眼,涣散的目光慢慢聚到他脸,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殿下……”
桓煊呼吸一窒。
随随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比他还紧,像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一根浮木。
“殿下,”她的脸委屈地皱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才回来?”
桓煊只觉心脏也被她攫紧。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一直等,一直等……”她嚎啕大哭起来,脸皱成一团,眼泪一串串滚落,一点也不看。
桓煊却一点也不觉得她难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回来了,不走了,也不欺负你了。”
她喃喃地叫着“殿下”,没有怨怼,只有无穷无尽的委屈。
她反手搂住他,像要把他嵌进血肉里去。
桓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鹿随随,你怎么那么笨。”
有委屈憋在心里不说,却装出若无其的样,因为怕叫他看轻吗?其实心里很害怕吧。
随随的蓦地一僵,搂住他的胳膊无力地垂落下来。
桓煊却没有察觉,只紧紧地搂住她。他也没察觉,方才她说的一口漂亮的洛下雅言,没了平日的陇右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