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希望屡次破灭, 随随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关六郎大步进房中,将一张泛黄的药方交给她, 她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却原来桓炯以富贾的名义在城西建了一座悲田坊,专门收留弃儿, 尤其是那些天生残疾家人抛弃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连一般的悲田坊和佛寺都不愿收留, 本来一出生只能等死, 侥幸活下来的在市井间乞讨, 与野狗争食,通常也活不冬天。
直到今日悲田坊中的僧人和他救助的小儿都不知他们穿的衣裳、吃的米粮, 全都来自毒杀长兄, 恶贯满盈的陈王。
他一边用活人试药, 轻贱人命,一边却又悄悄把大部分家财散悲田坊, 救济那些甫一出生便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是为什。
随随将药方交给郑医官:“有劳奉御看看这方子。”
郑奉御凝神看药方的当儿,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随随乎无法呼吸。
不片刻时间, 却长仿佛有一百。
终于,郑奉御颔首:“这方子和赵昆的方子有味药重合,赵昆的方子里少了关键的味药,这方子补全了,应当不有假。”
长公主喜极而泣:“当真?”
郑奉御让药僮将方子抄下来, 按照药方配,齐王府库房中的药材都搬到了山池院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不乏珍稀罕见的异域药物,药方上所需的药材在这里能配齐。
长公主看了眼萧泠, 见她嘴唇白,忙:“萧将军脸色不太好,赶紧厢房歇息儿,若是陛下醒了你却累倒了可如何是好……”
话音甫落,她便看见萧泠身子晃了晃,忽然软倒下来。
殊不知她一直勉力支撑到现在,见郑奉御点头,心弦骤然一松,整人瞬间虚脱,眼前一黑便倒了下来。
好在一旁的长公主眼手快扶住她,和宫人一起将她扶到榻上,叫来郑奉御。
医官替她诊了脉,眼中露出愕然之色:“萧将军余毒未清,近来怕也没有休息好,这弱的脉象竟能支撑到现在。”
长公主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母亲,又惭愧又歉疚:“这次陛下能绝处逢生,多亏了萧将军奋不顾身为他寻来药方,请奉御务必确保萧将军无虞。”
医官:“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说着便卷起衣袖,为萧泠施针。
施罢针,他掖了掖额头上的冷汗:“萧将军一定要卧床静养,不可再奔波劳累,否则落在病根便是一辈子的事。”
长公主:“我叮嘱她好好休养。”
郑奉御点点头,提笔写了温补的药方也交给药僮煎。
长公主让宫人将萧泠送到厢房好生静养。
安排妥当,药汤也煎好了。
郑奉御照例先用鱼试药,确认无毒,这才让内侍给皇帝用白矾和盐擦齿,灌下汤药。
……
随随服下的药汤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她一直昏睡到翌日午后才苏醒来。
她恍惚了片刻,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立即坐起身,却因为起势太猛一阵头晕目眩。
春条赶紧扶住她:“娘子担心,陛下已经服了两剂药汤,郑奉御早晨替陛下诊脉,脉象已经平稳下来,要不了多久能醒了。”
她知随随担心什,一股脑把她最想知的事说出来,这才喘了口气:“陛下好好在寝堂里睡着呢。娘子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否则陛下醒来,娘子又累倒,岂不是没完没了?”
随随说桓煊无虞,略微松了一口气,还是让春条扶她起床洗漱更衣,尽管知他已经度了险厄,总是要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到寝堂中,桓煊仍旧昏睡着,神色不似昨夜那般痛苦,脸色似乎也好了些。
随随问守在床边的郑奉御:“陛下怎样了?”
医官:“这解毒方是对症的,陛下的脉象已平稳下来,不陛下中毒颇深,又拖了这些时日,恐怕要多服一段时日才能将余毒清除干净,之后也须卧床静养,直至御体完全复原。”
他顿了顿,蹙眉:“萧将军请恕老夫多言,将军中毒虽不如陛下那深,也不可掉以轻心,免落下病根。”
大夫最怕碰到这种不遵医嘱,叫人不省心的病人,偏偏他的病人一两都是这样。
随随向医官行了一礼:“昨夜多谢奉御。”
郑奉御:“萧将军不必多礼,这些都是老夫分内之事。”他的话乖乖回休息比什好话都有用。
偏偏这病人毫无自觉,在病榻前坐了下来。
高迈领着一干内侍宫人识趣地退了出,郑医官不好再杵着,也退了出。
寝堂里只剩下随随和桓煊两人。
随随抬手摸了摸桓煊的额头,仍旧有些热,已不似昨晚那般烫吓人,他的呼吸也没那急促了。
她用干净的丝绵蘸了清水,轻轻点在他嘴唇上,干涸的双唇慢慢湿润柔软起来。
她放下手中丝绵,忍不住用指尖拨了拨他长而密的睫毛,然后低下头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轻像花瓣落在湖面上,谁知男人的长睫轻轻一颤,睁开双眼,眼中盛满了笑意,知故问:“你在偷偷亲我?”
随随挑了挑眉:“你在装睡?”
桓煊避而不答,眼中笑意更浓:“萧绥绥偷偷亲我。”
随随不羞也不恼:“是,我想亲亲,怎了?”
说完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
七日后的子夜,太极宫承天门前响起丧钟,长安城里大小佛寺的钟声随之响起,不月余,这座古老的城池又送了第位帝王。
新帝登基不月余便染上疫病,药石罔效,弥留数日,在太极宫两仪殿中驾崩,谥号孝武。
孝武皇帝生前平定四镇,收复淮西,不那都是他还在潜邸时的事迹,登基没日便身染时疫而崩,成为本朝当政时日最短的皇帝。
死前他立下遗诏传位给十皇子,令长公主与张相辅政,并下令丧仪从简,取消百官守灵之仪,入棺后即封上棺盖以免疫病扩散。
他还将京畿两座田庄舍为悲田坊,田产出息用以维持坊中运作。
令人意外的是他将亲王时的潜邸和城南常安坊的一处院,连同奴仆下人一起赐给了三镇节度使萧泠。
坊间有人猜测大行皇帝与萧将军之间有什不可告人的秘密,更离谱的一种猜测是萧将军与大行皇帝数前死于意外的姬妾生十分相似,因此大行皇帝才爱屋及乌,把王府和两人曾一起生活的地方都送给了她。
不有识之士视之为无稽之谈——大行皇帝分是出自一片公心,生怕他驾崩后主少国疑,萧泠趁机起兵作乱,故此厚加赏赐,以示恩宠优容,其实乃是羁縻之意。
一时间众说纷纭,真相究竟为何,大约只有躺在棺柩中的大行皇帝才知了。
然而萧将军了这大的恩宠,大行皇帝的丧礼上却只露了脸离开了,大殓和出殡都没出现,难免叫人怀疑她的忠心。
好在摄政的长公主知内,解释萧将军有恙在身,如今在大行皇帝所赐的院中静养默哀,感念大行皇帝的恩遇。
萧将军的确在山池院中,不并非独自默哀,而是在给一不省心的病患喂药。
三两口能干脆喝完的药,有人偏偏要赖在床上,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哺。
随随不耐烦地放下药碗直起身子:“你不能坐起来自己喝吗?”
桓煊立即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无力地靠在枕上,红晕从双颊一直蔓延到眼梢,微湿的嘴唇带着水光,眼睛比嘴唇更湿:“我没力气,坐不起来……”
他顿了顿:“这药也对你的症,我们这样一人半口分而食之,不是事半功倍?”
随随差点没叫他气笑了,可他用那种眼神一望,她好像妖精蛊惑的正经人,鬼使神差地端起碗。
她含了一口汤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桓煊乖乖启唇,随随低下头把药一点点哺进他口中。
一口药哺完了,桓煊却抬起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在她唇上厮磨起来。
这一口一口哺,一碗汤药喂了半日,随随没好气地放下碗,掖掖额头上的汗,现在她的脸颊也和桓煊一样烫了。
在这时,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哀乐和车马声,是大行皇帝出殡送葬的队伍。
着自己的殡车从门前经,桓煊有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随随见他怔,笑:“后悔吗?现在诈尸还来及。”
桓煊:“莫非萧将军后悔了?”
随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悔,谁知你这麻烦……”
话音未落,桓煊忽然伸手将她往榻上一拽,搂紧怀里一顿搓揉。
他对她的弱点了如指掌,随便一戳是她痒处,随随又痒又软,不住地推他:“闹……”
桓煊往她耳珠上吹热气:“我诈尸了,萧将军快来降伏我。”
笑闹了一阵,送葬的鼓乐声慢慢远,桓煊将上气不接下气的随随搂在怀里,嗅着她脖颈间的暖香,轻声:“傻子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