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 城南常安坊山池院中春草蒙茸,后园池畔柳丝绵长,时不时有春燕掠水面, 或是水虫跃出,荡起圈圈涟漪。
桓煊回到山池院已有十多日, 气候晴和的日子, 他会坐着步辇去园子里看看, 在池上水榭里坐会儿, 什么也不做, 只是静静地望着水面出。
在雨中放舟垂钓、策马射箭似乎就在昨日,她在马背上回眸的模样还宛然在目, 可仔细想, 方才惊觉已是几年前的事, 连画舫都已被他火烧,好在那匹黑马在她身边, 他始终最喜欢她骑马的样子, 那么夺目, 那么骄傲, 就像盛夏的太阳。
然而他再也看不到盛夏的太阳,看不到满池莲荷开放,也看不到晴朗夏夜的繁星,更看不到他的随随。虽已知道她的真名,可他还是忍不住偷偷在心里叫她随随, 踽踽独行的失耦狐狸太孤凄,可惜他再不能追随她,只能遥遥地祝愿她摆脱心上的桎梏,从此随心所欲, 从此再不孤独。
他静静地看着对岸,池畔的桃花和杏花在他眼中氤氲成片水墨。
高迈小心翼翼道:“陛下,水边风凉,老奴扶陛下回房歇息吧?”
桓煊点点头:“好。”
他知道身边人还存着点希望,只因太后拿出来的药方的确有些效验,服三五日,他的智清醒许多,昏睡的时候少,甚至还能下床走几步,高迈和高嬷嬷他们难免暗暗喜出望外,指望这药汤能救他命,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是每况愈下,虽然清醒的时候多,但他只要醒着,浑身上下都在作痛,仿佛有人不停地用尖锥钻着他的太阳穴和骨头缝,连医官都不知道他眼前仿佛蒙层白翳,看东西越来越模糊。
起初他以为眼前有东西,揉半天才发现问题出在他自己的眼睛。
那汤药治标不治,只是吊着命罢,这样痛苦地活着,清晰地感觉生机点滴流逝,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种折磨。
可桓煊却甘之如饴,至少他每天都能收到关六郎从昭应递来的消息,知道随随的情况逐渐好转,也知道她已经准备启程回河朔。
内侍用步辇他抬回清涵院,桓煊躺回榻上,急促地呼吸,半晌才平复下来——每次去园子里趟都会痛去半条命,可他依旧想多看看他们起生活的地方。
待他缓气,内侍替他除下被冷汗浸透的中衣。擦身,换上干净衣裳,又伺候他饮碗药汤,他这才无力地阖上眼。
觉醒来已是红霞漫天的时辰,温暖的夕阳帐幔里映得片橙红。
他听外头内侍在向谁行礼,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知是中毒还是体虚的缘故,他的耳力也大不如前。
知道他在山池院的只有几个人,他在离开太极宫前已政务移交给长公主,她能者多劳,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能来看他的时候不多,昨日才刚来看她,想来不会是她,那就只有桓明珪。
这闲人来打算启程去江南,得知他中毒推迟行期,大约知道蹭吃蹭喝的机会所剩无几,几乎天天都往山池院跑。
桓煊面上虽嫌弃,心里却有些盼着他来,他独来独往辈子,可真的死到临头,却不想走得太孤单。
来人走到床前,泥金宝相花纱帐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桓煊蹙蹙眉,佯装不耐烦:“怎么又来?你豫章王府是揭不开锅?”
来人身形顿,却不说话。
桓煊心下有些诧异,不等他说什么,那人又上前两步,轻声道:“是我。”
桓煊只觉心跳漏拍,脑海中片空白,随即冷汗从他额上沁出来。
两人都不,如两尊雕像隔着纱帐对望。
许久,桓煊道:“刚睡醒没看清,萧军不是今日早启程回魏博么?怎么来长安?”
纱帐薄,随随站在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帐子里的桓煊,且她和桓明珪的身形相差不少,他不应该认错人。
随随已猜到他的目力出问题,但她没揭穿他,只是道:“你打算瞒我多久?”
她说着伸手去撩帷帐,桓煊不自觉地背身去,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形容。他不想让她看他的脸,更因他和长兄中的是种毒,看他难免想起长兄弥留之际也是这副形容,不啻在她旧伤上又划刀。
随随心尖像是被人揪,又酸又疼,她二话不说他的肩膀掰来:“这么怕我?”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真的看他的脸时,她还是怔。
他的脸色白得已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只有眼下透出不祥的青黑,最叫人心惊的要属那双眼睛,点漆般的眼瞳不复昔日的明亮,像是蒙层灰的琉璃珠,镶嵌在深陷的眼窝中。
他们离得那样近,他的眼却是散的,他轻轻眨着眼睛,似乎在努力目光对到她脸上。
他故作轻松地:“别担心,我是装的。”
话音未落,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颊上。
他抬起手,似要替她拭泪,可还未触及她的脸颊,因无力垂落下来:“别哭。”
他有些气促,说两个字要停顿下喘口气:“是长姊告诉你的?她也蒙在鼓里……”-
随随的声音有些颤抖:“到这时候你还想骗我?”
桓煊起来:“你骗我那么多次……我好不容易……骗你次,还没骗成……,都怪你太聪明……”
随随道:“不是我太聪明,是你太傻。”
桓煊点点头,竟然也就认下:“是,你比我聪明……所以我弈棋……也输给你……”
随随道:“我们还没真正好好对弈局。”
桓煊道:“若你想对弈,我还有力气……”
随随气得心口抽疼,要不是看他已经奄奄息,她恨不得他从床上拖起来打顿。
桓煊继续火上浇油:“对弈完你……就赶紧回河朔吧……”
随随点点头:“好。”
桓煊噎,虽然他是真心实意不想让她留下,看着他天天衰弱下去不徒增伤怀,可她答应得这么爽快,他心里难免有些发堵。
但他自然不会承认,强撑着道:“你忘我吧,若有合心意的人……”
随随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道:“不必。”
桓煊心里既酸涩又熨贴,谁想她继续道:“不用找,现成的就有,上回礼部侍郎给我送来十几个人呢,那对双生子就不错,生得俊俏又水灵,明年上元我就带着他们去放灯。”
她顿顿,掀掀眼皮道:“再养上七八十个面首,天天逍遥快活,到明年上元哪里还记得为我连命都不要的傻子是谁。”
桓煊明知她故意这么说气他,还是心如刀绞,差点口气喘不上来直接命呜呼,但他还是道:“那我就放心……”
话未说完,他的双唇已被封住。
桓煊疑心自己在做梦,可梦里的她哪有那么真实的触感,柔软温暖得不可思议。
可惜他只陶醉片刻,唇上是痛。
随随这口咬得不轻,只差点就要破皮,桓煊痛得不由自主泛起泪光,苍白的嘴唇顿时有血色,抹红痕衬着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水光潋滟的黑眸,倒像是传奇故事里的艳鬼。
桓煊道:“我是病人……”
随随道:“明明又小气又霸道,装什么大方。”
桓煊别脸去:“我没装。”他除大方又能如何?但凡他有口气可以苟活下去,他也要紧抓着她不放,可他已做不到。
方才痛出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随随他的脸掰来,逼他直视她的双眼:“既然这毒有药可解,我定会解药找出来。”
桓煊摇摇头:“知道药方的人都死……”
随随道:“太后也许还有。”
桓煊口中发苦,摇摇头。
随随心里也明白太后那里多半是没有的,他已解药给她,太后害她不成,没必要藏着解药让自己亲生儿子去死。
可不到最后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她道:“太久那里没有,就从别的地方找,毒是陈王府来的,你下个手谕,我带人去那宅子翻个底朝天。”
桓煊苦,他怎么会想不到,陈王府已被他和长公主的人翻几遍。
“已经没有解药……”他道,“能找的地方我都已找。”
随随道:“你找不到我未必就找不到,因为我比你……”
桓煊道:“我知你比我聪明……”
随随睨他眼道:“我不比你聪明,但我比你更看重你这条命。”
桓煊心头像是被人用火钳夹下,又酸又疼又暖热,时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可他知道怀着希望再点点破灭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他不愿让她承受。
他道:“我这条命就是你救的,如今就算是报答你救命之恩。”
随随道:“既然你的命是我的,我说才算。”
桓煊时无言以对,半晌道:“绥绥,让我抱抱。”
随随乜他眼:“等你自己能爬起来再抱。”
她顿顿,坚决道:“不到最后刻你都给我好好活着。”
她从袖中取出小团东西扔到他枕边:“说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好。”
桓煊不打开知是那盏破碎的琉璃灯。
“有别人陪你放更漂亮的灯……这盏破灯已用不着。”他酸溜溜道。
随随凉凉道:“陛下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说罢她在他唇上轻触下:“我还是喜欢这盏旧的,看久顺眼,破也可就下。”
桓煊想伸手揽住她,奈何力不从心,她只是轻轻触已离开,就像阵春风拂,吹散阴云,吹化他心里的冰雪。
“你安心躺着,”她握握他的手,“其余的事交给我。”
桓煊怔,他自小聪慧,在其他孩子懵懂的年岁已知道他没有人可以依靠,身边照顾他、对他好的人反而要靠他为生。
在战场上他也是军上下的主心骨,只有别人依靠他。
这是第次有人告诉他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也有人可以依靠。即心知找到解药的希望微乎其微,他还是莫名觉得安心。
随随明白他这种感觉,因为她也样,从记事起她习惯依靠自己,父亲自小是这么训练她的,因她的命途注定不会平坦,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嫁给太子入深宫,她都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桓煊是第个会在危急时她往身后揽的人,也是唯个会用自己的命为她赌线生机的人。
她握握他的手,嘴唇,正要说什么,屏风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高迈小心翼翼禀道:“陛下,豫章王来……”
桓煊从来没有觉得桓明珪如此碍事,对高迈道:“叫他去东轩等着,就说我刚睡……”
话说到半,听有人在窗下道:“陛下醒?小王听陛下声音。”
顿顿又道:“噫,萧军也在么?”
桓煊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只觉牙根发痒。想到桓明珪说不定还在打他绥绥的主意,他
随随起身道:“正好,我来也要去找他。”
桓明珪这个闲人和桓煊几个兄弟都熟稔,陈王向桓烨下毒时桓煊年纪还小,多事未必有桓明珪清楚。
桓煊警觉道:“他这人满口花言巧语,不是良配……是我死你也别理他……”
随随道:“谁骗谁还不定。”
桓煊无法反驳,只能道:“他太老。”
随随道:“老有老的好处。”
桓煊想到有这种可能,气得腮帮子都快鼓起来:“不行,除非你要我死不瞑目……”
随随道:“所以你最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