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殿中锦帷沉沉, 龙涎香的烟气里夹杂药味在殿中弥漫,随随一走进殿中,便从正午走进了黄昏。
皇帝卧病在床, 便在御榻上接见她,他披明黄衣袍, 靠坐在一堆织锦被褥和隐囊中, 露出蜡黄干枯的脸和手, 像是鲜花丛中埋一截枯木, 上元节那场刺杀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重, 本就病骨支离,这会儿更如风中残烛。
变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神, 随随记得元旦大朝时见到皇帝, 他的双眼仍旧精光慑人, 眼下却像鱼目一般晦暗,和这屋一样透昏沉沉的死气。
随随不觉有些恍惚, 定了定神上前行礼:“末将拜见陛下。”
皇帝微微颔首:“萧卿免礼。”
他示中官赐坐, 注视了她一会儿, 缓缓道:“今请萧卿入宫, 一是感谢萧卿救命之恩。”
随随忙行礼道:“陛下言重,末将救驾不及时,让陛下受惊了。”
皇帝摆摆手:“萧卿大义,不必过谦……”
他说向中官使了眼色,不一会儿便有内侍捧了几卷帛书来。
皇帝道:“这是朕的处宅邸田庄, 一处在大宁坊,一处在城南郊外,虽偏狭简陋,庶几可供萧卿入京时落脚。”
偏狭简陋自是谦词, 大宁坊距蓬莱宫不过一坊之地,坊中皆是贵臣王的宅邸,那里的宅地有钱也买不到。
随随道:“末将愧不敢当。”
皇帝道:“这是朕的一点心,萧卿切莫推辞。”
顿了顿又道:“另外朕已与宰相商议好,与卿加开府仪同三司,中书门下已在拟诏书,需再几。”
开府仪同三司是从一品散官阶,加赐功勋卓著的重臣,萧晏也是四十多岁时才加此官,而萧泠才二十多岁已位极人臣,虽然救驾有功,也有些过了。
随随心微微一沉,皇帝一见又是赐田宅庄园又是她加官,必定不是知恩图报这么简单。
皇帝暗暗观察萧泠的神色,发现这年轻将领脸上非但看不出丝毫得忘形的迹象,反而微露沉吟之色。
他心中不由暗暗叹息,若太有她一半的沉稳和警醒,他也可以放心把江山交他,不至于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随随耐心地待下文,皇帝沉默有时,终于屏退了在旁伺候的中官和宫人,轻轻叹了口气:“我有不情之请,望萧卿成全。”
随随目光微动:“陛下言重,陛下尽管吩咐,末将无有不从。”
皇帝道:“眼下这里没有旁人,你我不必叙君臣之礼,我是以你父亲当年好友的身份,和烨儿父亲的身份请托你。”
随随心一凛,已猜到了他要说么,她是微微垂下眼帘。
皇帝道:“我本来不知你此番特地入京是为了么,如今大致猜到了,是为烨儿当年的事,对不对?”
他的口吻也似寻常长辈一般,慈蔼平和,循循善诱。
随随没有否认,到了这时候,虚与委蛇已没有必要,她干脆地承认道:“陛下英明,末将此次入京的确是为了故太之事。”
皇帝叹息道:“难为你过了这么多年对此事耿耿于怀。”
随随道:“故太待末将情深重,末将无以为报,能略尽微劳。”
她不皇帝说,接道:“末将恳请陛下将太谋逆案、秋狝行刺齐王案与谋害故太一案交有司审理,亡者一道。”
皇帝脸色微变,沉吟道:“桓熔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论罪当诛,朕不会包庇这逆。”
随随知道这后必定有“不过”。
果然,皇帝接道:“不过烨儿之事已过去多年,旧事重提徒劳无益,会令亲者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他顿了顿道:“皇后至今不知烨儿的死因与桓熔有关,若是知道他们同胞手足相残,恐怕受不了这打击。既然罪人注定伏诛,又何必这揭开当年的就疮疤?请你看在烨儿的份上,就此放手吧……”
随随垂眼帘默然无语,高广的大殿中寂然无声,有帐角的玉铃叮当作响。
这几乎是她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良久,她终是躬身一礼:“末将恳请陛下故太一道。”
皇帝脸色微微一沉:“若是烨儿泉下有知,一定也不愿见到母亲再为他哀恸神伤……”
随随抬起眼眸,平静地注视皇帝苍老的容:“陛下究竟是担心皇后娘娘哀恸神伤,是担心皇后娘娘知道陛下明知害死故太的是谁,替凶手遮掩隐瞒?”
皇帝神色一凛:“放肆!”
“萧泠,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吗?”他的脸色似暴雨将至的天空,“你知不知道,凭你刚才那番,朕可以治你大不敬罪?”
随随道:“末将惶恐。”
虽如此说,她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丝毫不见惶恐畏惧之色。
皇帝阴沉脸凝视她许久:“朕本不需要同你商量。”
随随下拜道:“求陛下景初一道,末将粉骨碎身亦无怨言。”
乍然听见长的表字,皇帝的身不由自主地一颤。
他勉强支撑的身体像暴雨中的土山一样倾颓下来,脸上的愠色渐渐褪去,浑浊的双眼中泪光隐现。
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朕对不起大郎,是朕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皇后悲痛欲绝,那段时间二郎是她仅有的慰藉……”
随随冷冷地看他,默然不语地听他为自己找借口,他替二遮掩,不过是因为当时多方考虑,二更适合当这太罢了,桓烨的死,究竟有没有他的纵容甚至引导呢?在他提出让出储位的时候,皇帝或许已对长大失所望,开始考虑另立储君了。
随随道:“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不再说,是垂眸望自己干枯的双手,半晌,他抬起眼来,看随随道:“朕答应你,将桓熔交大理寺和御史台秉审理,朕不会插手。”
随随下拜道:“末将叩谢陛下成全。”
皇帝又道:“你和三郎的事,朕已知道了。”
随随并不惊讶,他们的事算不得多机密,要有心查,很容易查到,即便皇帝原先不知道,太事败后也一定会把她和桓烨拖下水。
她抿了抿唇道:“此事与齐王殿下无涉,殿下对末将的身份一无所知。”
皇帝颔首:“朕知道。”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朕总共得三嫡,三郎以下的六郎、七郎年纪也小。”
随随明他的思,太被废杀之后,桓煊便是当仁不让的储君。
皇帝又道:“三郎和大郎不一样。”
随随的脊背一僵。
皇帝接道:“大郎本是闲云野鹤的性,他当初虽是为了去河朔才提出放弃储位,但这也是他心之所向,他温和仁善,与世无争,储位于他而言从来都是负累。三郎不一样,因为一些缘故,皇后待他并不亲近,我忙于政务,也鲜少过问他的事,阮太后爱静,不喜小儿在旁烦扰,他能长成现在这模样,凭的全是自己的心气,他是有抱负有志向的。”
他顿了顿,直视随随的双眼道:“这孩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朕的思,萧卿可明?”
随随当然明他的思,桓煊这时候或许会因为求不得而不甘心,甚至为了她脑一热连到手的储位都往外推,但得偿所愿后难保不会后悔。
何况她也没有与他继续纠缠下去的思,她毫不犹豫道:“末将一定尽心竭力辅佐陛下与齐王殿下。”
皇帝见她眼神磊落坦然,这才点点道:“那朕便放心了。”
他揉了揉额道:“说了这几句,又有些乏了。”
随随便即起身行礼告退。
从宫中出来,她径直回了都亭驿。到得驿馆,她屏退了侍从,关上房门,从箱笼里取出狭长的檀木盒。
这是赏梅宴那入宫谒见,皇后交她的《药师》,她带回来后便将它放在箱底,一直没有打开。
她打开匣,取出卷,抽开丝绦,小心翼翼地展开。
她轻轻摩挲一行行金字,绢帛触手微凉,散发淡淡的沉檀香气。
随随一看书迹便知这卷并非桓烨所写,但字迹隽秀而内具筋骨,抄之人这笔字不在桓烨之下。皇后说这是故太爱物,大约是哪位书或名僧的手笔。
她并不信佛,知道自己杀孽太重,也从不向神佛寻求慰藉。
可此时却一字一句默默读桓烨留下的卷,像是要驱散心的不安。
皇帝说的也不无道理,当年的真相犹如一柄利剑,一旦之于众,必定会伤到他敬重爱戴的母亲。
她执求一这样的结果,到底是为了他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执念?
她翻来覆去地将卷读了几遍,可是文中不会有答案,逝者也不会她答案。
随随静静地坐在案前直至落,余晖照到书上,微尘在光中缓缓沉浮,最后夕阳也褪去,屋被暮色沉沉笼罩,外传来竹竿敲击铜钩的声音——是驿仆在廊下点灯。
随随捏了捏眉心,将书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回檀木盒里。
就在这时,帘外响起侍卫的声音:“大将军,程求见。”
随随把檀木盒放回箱底,这才道:“请他去堂中坐。”
先前桓煊受伤昏迷,她一直在正觉寺中守,待他醒后,她回驿站小睡了时辰,便跟宫中来使去东内觐见,一直无暇理会程徵的事,正想抽时间叫他过来说,不想他自己来了。
随随走到堂中,程徵起身行礼:“属下参见大将军。”
随随道:“程请坐。”又让侍从奉茶。
程徵见她如此礼遇,心不由微微一沉,齐王受伤他难辞咎,若是她将他当作下属,必定会严厉谴责,甚至惩处,她这样客气地待他,便是不打算留他了。
他垂下,又施一礼:“属下不自量力,连累齐王殿下受伤,请大将军责罚。”
随随道:“程言重了,你并未入我幕府,是我座上宾客,岂有责罚客人之理。”
程徵默然低下,眼眶微微泛红:“在下知错。”
侍从端了茶床茶具来,随随撩起袖替他斟了杯茶:“程有何打算?若是想留在京中考进士科举,在下可略尽绵薄之力。”
她说从案拿起一匣,打开盖,却是满满一匣金锭和封荐书。
随随道:“请程笑纳。”
程徵将盒往前推了推:“程某受之有愧。”
顿了顿道:“程某打算四处游历游历,看看大好河山,开阔眼界胸襟,年后再回京赴举。”
随随点点:“程若是来魏博,定要来寒舍一叙。”
说将封荐书从匣里取出来,把匣推回到他前,笑道:“区区盘缠之费,望程笑纳。”
程徵沉默良久,拜谢道:“多谢大将军赏赐。”
这便是与聪明人说的好处,用不将说透说尽,他已明她的思。
上元夜她明确告诉他不能去勤政务本楼附近,可他是去了,即便是因为关心她,一违抗命令并且因为私情影响判断的下属,她都不会再留。
随随道:“祝程前程似锦。”
程徵再拜答谢,退了出去,却没有带走那匣金。
随随也料到他多半不会收,轻轻叹了口气,命侍从将那匣金收回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