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博的手术排在上午九点,但甘璐怕他紧张,决定早点儿到医院去陪他。她很早就起床,匆匆洗漱,到底还是有些头痛,不知是不是宿醉的后遗症,不过她一边对着镜子擦护肤品,一边下了决心,酒这个东西,她是不能再碰了。收拾妥当后,她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尚修文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禁吃了一惊。
室内光线不太明亮,他微微仰靠着,似乎在闭目养神,从她这里看过去,那是一个清朗而寂寥的侧影。他睁开了眼睛,回过头看着她,她一时竟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呆立在原地。
尚修文站起了身,他的衣着十分正式,白色衬衫、藏青色西装,打着领带,衬得身材越发修长:“早上好。”
“早上好。”甘璐想,一对夫妻早上这样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候,差不多有点儿滑稽的意味。
不等她多想,尚修文指一下茶几:“我帮你拿了几本书过来,今天爸爸做手术,可能时间会比较长,你拿一本去打发时间吧。”
甘璐不得不感谢他想得周到,走过去顺手拿了一本书放入包内:“我要走了。”
“我送你去取车吧。”
甘璐当然记得昨天被尚修文接回来,宝来还放在父亲那边:“不用麻烦你了,你今天不是要开会吗?”
尚修文对她这个客气只是微微一笑,晨光之中,他嘴角上挑,眼睛微微眯起,这个表情有些苦恼,却又带着一点儿似乎毫不意外、无可奈何的认命:“璐璐,开会时间没这么早,取了车,我陪你一块先去医院看看爸爸。”
甘璐迅速地移开目光:“好,我们走吧。”
两个人下楼,坐上那辆雷克萨斯。时间还早,放眼望去,空气中有薄薄一层雾气在流动,马路上车辆稀少,清洁工人正在扫地,城市似乎还没有彻底醒来。
到甘博楼下取了车,甘璐开着宝来跟在尚修文车后,这时她才注意到他开的这辆黑色雷克萨斯LS460挂着J市的牌照,尾数是很打眼的三个8,正是吴昌智以前的座驾。难道接了他舅舅的董事长位置,连车子也一并接收了不成?她马上觉得自己还有心情起这个好奇未免有些无聊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开进医院,将车停好,到了病房,甘博和王阿姨也早就起来了。甘博显然很紧张,正将王阿姨支使得团团转,看到他们两个人来了,王阿姨如逢救星,着实松了一口气。
尚修文坐下,开始跟甘博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
甘璐陪王阿姨一块儿出去吃早点:“您可别怪我爸,他这脾气确实让人受不了。”
王阿姨倒是早见惯不怪了:“你爸就是这性格古怪自私点儿,其实人倒是不坏。”
甘璐只得承认,这个评价再客观不过了,甘博当然不是什么坏人,至少他对人没有恶意,更不会去算计谁,多数时候甚至是被人欺负算计了。只是他从来没学会好好与人相处,更不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也幸好王阿姨能包容他。
“等他这次出院了,我还是给您请个钟点工做家务,您也别太累着了。”
王阿姨连连摆手:“不用了,璐璐,家里统共两个人,能有多少事让我累着。再说了,我也是个劳碌命,苦点儿累点儿都没什么。”
甘璐苦笑:“让您这么受累,我觉得挺对不起您的。”
“这是什么话。”王阿姨嗔怪道,“我跟你爸也这么多年了,再怎么着,也相处出了感情,这个时候照顾他是应该的。他脾气再坏,我也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最好走在我后面,我是再不想眼看着谁走在我前面了。”
甘璐被这话打动了,眼睛止不住有了潮湿之意:“您别这么说,我听了怪难受的,以后您和我爸都得好好注意身体,健健康康地活着,我一定照顾好你们。”
“你是有良心的孩子,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
甘璐给尚修文带了早点上来,走到门口,只听甘博正说着他百说不厌的纺织厂曾经的辉煌日子:“那个时候,全厂70%的工人都能分到房子,说起在纺织厂工作,别人都会羡慕你。厂子里开订货会,都只写一个大概的交货期,到了日子,要货的人都得在旁边的招待所住下,生怕货被别家抢先提走了。”
尚修文笑道:“那会儿您工作一定很忙。”
“是呀,全厂机器设备的维修调试都归我管。虽然不用跟着一线工人三班倒,可是加班是常事。唉,那时就是没照顾好璐璐,她才一点儿高,就得自己做饭。”
“她一向很能干。”
“看着她嫁给你以后生活得这么好,我很开心,修文,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等我出院了,还可以和王阿姨一道给你们带孩子,你们可以放心去工作。”
甘璐僵立在门口,只听尚修文声音平静地说:“您好好把身体养好最重要了,不用操心我们。”
“修文真是有耐心。”王阿姨笑道,甘璐和她一块儿走了进去。
“爸,你赶紧好好休息会儿,快到手术时间了。”
“我饿啊,璐璐。”甘博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饭盒。
王阿姨说:“那是给修文带的,你可不能吃,手术前得严格保持空腹。修文你出去吃吧,省得他看了眼馋。”
甘璐与尚修文坐到走廊长椅上,她将饭盒打开递给尚修文,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吃吧,一会儿还得去开会呢。”
医院里渐渐忙碌起来,医生护士开始早上例行的查房,住院病人和家属不停在他们眼前走来走去,这实在不是一个让人能安安心心吃早点的地方,尚修文只吃了几个包子就停了下来。
甘璐看他的侧影,他显得清瘦了不少,她迟疑了一下,说:“谢谢你,爸爸看上去放松多了。”
尚修文回头看着她,目光和从前一样镇定温和,这段时间以来,两个人首次如此对视,没有相互闪避,“璐璐,如果你为我做相同的事,我不会不停地道谢。因为你是我妻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依赖你,和你一起面对我们的生活。”
甘璐涩然一笑,没有再去质疑他的信任:“昨天,我很抱歉……”
“我们也不要再相互道歉了,好吗?”
她点点头。当然,生活要继续下去,道歉对于修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太大帮助。能有一个人坐在这里,分担她的担子,就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护士过来给甘博做术前的准备,尚修文看看手表:“今天这个会是远望商量对旭昇的下一步投资,我不能不去。不知道要开多长时间,有任何问题,你都马上打我电话,我会赶过来的。”
“好。”
甘博的脾脏摘除手术由市中心医院一位年轻的外科大夫伍医生主刀。头天他来病房,与甘博、甘璐父女交流过。他态度亲切,用简洁的语言解释手术的必要性与可能存在的风险,虽然长了张略带孩子气的圆脸,可看上去干练而具有专业人士的气质。
伍医生走后,王阿姨倒略微不放心:“这么年轻,能做好手术吗?”
甘璐宽慰她:“这只是一个小手术,邱教授也说了,伍医生看着年轻,可人家是博士,在外科是业务精英,您别操心。”
话是这么说,签了手术通知书,和王阿姨一块儿坐在手术室外,甘璐仍然是忐忑不安的,根本没心情看书打发时间。
王阿姨突然推了一下她,示意她看左边。
甘璐转头一看,那边走来一行近二十余人,还有记者随行拍照、摄像,她婆婆吴丽君赫然也在其中。走在居中位置的男人五十来岁,看上去气度不凡,显然是位领导,旁边有位穿白袍的中年人正不停地说着什么。
他们越走越近,可以听见那人说道:“现在开放病床已经达到3000张,每年门诊量超过200万人次,住院量在7万人次以上,手术台量接近5万台次,年轻医生成长很快,很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今天进行的几台手术,都是由我们院自行培养的博士主刀。”
吴丽君也看到甘璐,但目光只一扫而过,含笑接着说:“市中心医院这两年取得的成绩很不错,我们下一步的想法是加强省内医院之间的交流,充分利用市中心医院的一级、二级学科博士点和博士后流动站,带动相对薄弱医院的人才培养工作。”
那位领导模样的男人微微点头:“吴厅长这个设想不错,促进医疗资源合理配置,是摆在各地卫生系统面前很急迫的工作……”
这一行人渐渐走远,王阿姨悄声说:“你婆婆真有气派啊。”
甘璐承认,吴丽君过于严谨的举止在家里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然而在这种场合,却的确庄严得体,十分气派。
这台手术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但甘博从全麻状态中清醒过来比一般人用的时间多,直到接近下午一点,他才被推出观察室,伍医生告诉甘璐,手术很成功,度过监护期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消除腹水治疗。
甘博上着心电监护,一边输着液,一边睡着了,看上去神态还算安详。甘璐与王阿姨都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时尚修文再次打来电话询问情况:“璐璐,对不起,我这边会还没有开完,一结束我马上过来。”
“你不用急,爸爸现在应该没事了。”
放下电话,甘璐让王阿姨先回去:“您回家休息一下,在医院待了这么多天了,顺便回去看看孙子,我今天反正请了一天假,您明天早上来替换我就可以了。”
王阿姨笑道:“不用了,我晚上就过来,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能在医院熬这么久。”
甘璐也没再说什么,送王阿姨出去,然后将椅子搬到靠窗处看书。她最近心神烦乱,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小说了。从包里取出早上放进去的书一看,是日本畅销书作家东野圭吾的小说《恶意》,不禁一怔。
她看推理小说,看中的是层层递进的缜密推理过程,其实并不喜欢日本推理小说中喜欢渲染的暴力偏执血腥的一面。买这本书,纯粹是看了网上评价颇高。可是买来后,正值春节前,她当时挂念远在巴西的尚修文,而且精神欠佳,拿起来看了十来页,便搁到了一边。
现在左右没事,她还是重新翻开接着看起来。除了护士定时进来检查输液,观察引流管外,病房十分安静。
甘璐只看到不到三分之一处,凶手就已经落网,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案件已经被侦破,剩下的全是对犯罪动机的推导。她不禁意兴索然,而且只得承认,以她现在的心境,大概还是少看一点儿如此沉重灰暗的文字比较好。
她放下书,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医院内种了不少法国梧桐,此刻枝头刚笼上一点浅淡的鹅黄,昨晚她在自家楼下就注意到了这个,只是夜色下看得不够真切。不知不觉中,寒冬真正成了过去,春天来得悄然而不经意。
她正出神间,只听身后门被轻轻敲了一下,回头一看,吴丽君站在门口。
“妈,您怎么来了?”
吴丽君走进来,站在床尾看看甘博,再拿起床尾挂的护理登记表看看:“我陪部里领导过来检查工作,刚送走他们,顺路过来看看。情况还好吧?”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甘璐顿了一下,“谢谢妈妈费心了。”
吴丽君并没客气,打量一下她:“你脸色还是不好,自己要注意营养和休息。”
“谢谢妈,我会注意的。”
“住以安那里到底不方便,还是搬回来住吧。”
以吴丽君的性格、地位与处事,讲出这种话,甘璐顿时觉得无法拒绝,只得说:“妈妈,我想等这阵子护理好爸爸再说。”
吴丽君点点头:“修文这段时间会很忙,你别怪他没有空照顾你。而且因为你这次流产,他心情十分不好,你也要体谅他一点儿。”
甘璐紧张地瞥一眼甘博,见他躺着一动不动,才松了口气,小声说:“妈,我知道。
”
“修文一向对你是很认真的,我希望你不要过分计较他在旭昇的股份那件事情,毕竟并不是他有意隐瞒你什么,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甘璐只得“嗯”了一声。
“我已经拿到胚胎组织病理检查和染色体检查报告,那个胎儿没有什么病理和遗传方面的缺陷。”
甘璐直直地看着婆婆,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什么检查?”
吴丽君继续说道:“我让医院把你流掉的胚胎拿去化验了,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的流产不是因为先天因素,我推测应该跟你当时为你父亲担心,情绪紧张来回奔波有关系。你们都还年轻,你完全可以放心,只要注意身体,隔一段合适的时间以后再怀孕,一定能和修文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甘璐脸色煞白,完全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尚修文大步走进来,沉声说:“妈妈,别说了。”
甘璐还来不及说什么,躺在床上的甘博突然声音微弱地开了口:“璐璐,你流产了吗?是怎么回事?”
甘璐吓了一跳,慌忙走到床头,勉强笑道:“我没事啦,爸爸。”
“什么时候流产的?是不是因为我的病你累到了才会流产?”甘博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竟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尚修文一步跨过去按住了他:“爸爸,别激动,璐璐没事,您别胡乱想。”
吴丽君沉声说:“注意让他不要压到引流管。”
然而甘博似乎出现了暴躁情绪,只管盯着女儿:“璐璐,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甘璐眼圈红了,强忍着眼泪说:“爸爸,你好好躺着别动,小心伤口,我真的没事啊。”
甘博完全没理会她的话,只顾挣扎着,尚修文怕他更加用力,也不敢按得太紧。甘璐眼看着他腹部的引流管一下脱落开,带着血的引流液流淌出来,吓得大叫起来,吴丽君敏捷地走过来,推开她,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钮,同时稳住输液架。
一会儿时间,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匆走进来,马上请家属退出去。再过了一会儿,邱明德教授也过来了。
甘璐紧张地盯着病房的门,吴丽君皱眉说:“引流管脱落并不难处理,只要没有腹腔大范围出血就不要紧。”
尚修文头一次对他母亲的专业与冷静程度以及对他人情绪的漠视无可奈何了,沉声说道:“妈,您先回去吧。”
没等吴丽君说什么,甘璐先重重甩开了尚修文的手:“你们都请回吧。”
吴丽君倒有点儿诧异:“你这是什么态度?”
甘璐气得身体止不住有些颤抖,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不起,妈妈,我爸爸这次住院开刀,我要谢谢您的关照,可是您有什么必要在病房里说那些话刺激他?”
“我怎么知道你没告诉他流产的事。肝硬化病人本来就很容易出现暴躁、多疑的情绪,尤其你父亲是酒精中毒引起的肝硬化,麻药效力过后会出现躁狂反应是很正常的……”
“妈—”尚修文打断吴丽君的话,“别说了。”
这时邱教授走了出来,对吴丽君说:“吴厅长,引流管重新插上去了,看引流液的颜色,目前应该没有腹腔大范围出血。我们给病人用了少许镇静剂,他已经安静下来了。本来这个手术一级护理就够了,不过看病人现在的情况,我觉得把他转移进监护室,进行几天24小时的特别专护比较好。”
吴丽君点点头:“可以。”
护士随即推来推车将甘博进行了转移,甘璐一片茫然地看着这个忙碌的过程,不禁情急:“邱教授,我不能进去陪护吗?”
邱教授安慰她:“你别担心,监护室里安排了有经验的护士做不间断的护理,能更细致地观察病人的情况,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你如果不放心,晚上可以留在病房里,有情况会随时让你知道。”
甘璐只得点头说:“谢谢。”
“李书记,你们也应该注意病人治疗过程中的心理护理,不是术前告知谈一下话就完了。”吴丽君淡淡地对随后赶来的医院李书记说。
李书记笑道:“吴厅长,我会跟专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安排专业的心理疏导,以利于病人康复和下一步治疗。”
吴丽君走后,尚修文看着脸色苍白的甘璐,再次握起了她的手:“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这次甘璐没有抗拒,随他走进病房,躺到陪护床上,尚修文在床边坐下:“我代我妈妈道歉,她是无心的。”
“请你也代我向妈妈道歉,我刚才的态度……有些过分了。”
他们同时意识到,早上他们才刚刚承诺过,再也不要相互道歉。然而,他们现在看向彼此,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
甘璐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声音低低地说:“修文,不管你和妈妈是怎么想的,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我从来不认为,我作为你妻子存在的意义就是给你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我从来没那样想过。有一句话我必须再说一次,我是想和你生活下去,才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尚修文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然而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成了实验室里供化验检查用的一组胚胎组织,静静地待在试管中供人分析。
想到吴丽君说的话,甘璐只得合上眼睛,不让眼泪再度涌出来。
甘博在监护病房度过了三天,甘璐获准进去探视时发现,所谓特级专护,真不是说说而已。医生巡查次数多不必说,护士2小时轮班,定时给甘博测量体温、脉搏、呼吸、血压,密切观察记录引流管,评估他的皮肤、腹围、腹胀、神志等各方面变化,帮助他翻身、按摩、保持身体与口腔卫生等,是家属再怎么细心也没法做到的。
而且医院专门派了一位心理医生过来,每天与甘博有一定时间的对话辅导,他的情绪日渐平稳下来,虽然看到甘璐仍不免长吁短叹地自责,但毕竟再没有暴躁激动。
他总算平安度过了特别监护期,重新转回病房,接受一级护理。甘璐才松了一口气,可是王阿姨突然感冒了,她还强撑着,医生发现后,马上劝她回去休息:“脾脏切除后,病人会有术后反应热,免疫功能下降,绝对不能受传染。”
最近一段时间,甘璐调的课太多,已经没法再请假了。她接到电话后,利用中午午休,匆匆赶到医院请了一位护工护理甘博,再匆匆返回学校上课,可毕竟还是不放心。她清楚地知道,甘博对王阿姨过分地要求严苛,对陌生人却一向过分谦恭有礼,有合理的要求也不肯随便提。她挨到下班,连忙开车去医院。走到病房前,却听到尚修文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喜欢吃璐璐做的什锦砂锅。”
甘博谈到女儿就是骄傲:“她做菜是无师自通,完全没人教过她。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番茄牛腩煲,好久没吃到了。”
尚修文和她一起在医院守护了一天一夜,前天去了J市,今天回来前并没给她打电话,她有点儿意外,可多少松了口气,又不禁有点儿怔忡。
她学会做菜是迫不得已,会的只是基本菜式,既没有钻研的兴趣,也没有多大的烹饪热情。婚后除了每天做早点交差外,并没去抢钟点工的工作主动做饭炫艺。只有回爸爸家,而王阿姨又不在时,她才会下厨。
尚修文提到的什锦砂锅她当然有印象,因为那差不多是她专门给他做的唯一一次饭,而且那天也是他们进入一段若即若离恋爱的开始。
一转眼,他们结婚都两年多了,她一度以为他们已经找到正确的相处之道,可是现在,他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认识的起点,甚至隔得更远。如果说恋爱时有一点儿不确定,也许能增加甜蜜感,那么到了婚后,却只会磨蚀彼此的信任。想到这里,她不免难过,强打精神走进去,笑道:“想吃番茄牛腩煲很简单啊,只要医生说能吃了,我就给你做。”
“璐璐,你怎么又跑过来了,你现在要好好休息,赶紧把身体调理好,”他看尚修文与甘璐神情都有些黯然,不禁急了,“你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那天你婆婆不是也说了吗?肯定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的。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拖累你们了。”
“爸,好端端的,你又说这个干什么?”甘璐只得承认自己到底偏心父亲,同样的话被婆婆讲出来,她会愤怒,可是面对父亲,她只有哀伤和无奈。
“要不是为我住院忙前忙后,你肯定不会流产。”甘博自怨自艾着,“修文,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们。”
“爸爸,您别这么说。这只是意外,以后我会照顾好璐璐,您放心。”
尚修文的声音保持着平稳,然而甘璐能瞥见他眼底的痛楚,连忙转移话题:“今天晚餐订了没有?”
遵照医生的建议,甘博恢复进食后,吃的是医院配制的适合术后病人的营养餐,按他的说法,绝对说不上好吃。他今天倒是没抱怨饭菜:“订了,小李去拿了,我叫他把明天的早中晚三餐顺便全订了,你不用惦记着。”
说话之间,护工小李将营养餐打了回来,甘博便让他们两个回去:“修文下午才回来,就来看我,明天又要出差,一定也很累了,有小李在这边,你们两个不用在这儿陪我,赶紧回去吃饭休息。”
小李是个看着很憨厚的农村小伙子,甘璐再叮嘱他几句,正要和尚修文一块儿出来,无意间却看见靠窗的位置放了一个色彩缤纷的果篮和一些西洋参之类的补品:“咦,爸,这是谁送来的?”
“看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跟你说。今天好多人来看我,先是佳西过来了,拎了一大堆东西,坐了好一会儿才走。”
“还有谁?”
“那个果篮是你另一个朋友拿来的,佳西走了没多久她就来了。”
“朋友?”父亲住院的事甘璐对谁也没说,只是早上钱佳西约她吃饭谈心,她实在没空,才告诉她的。“有没有说姓什么,长什么样子?”
甘博皱眉想想,不得要领,“小李,她说她姓什么来着?”
小李笑眯眯地说:“姓贺,个子高高的,长得很漂亮。”
“对对对,是贺小姐,到底年轻人记性好。她说她是你的朋友,听说我住院了,特意来看看我,还问你现在身体好点儿没有。”
甘璐惊愕地看向尚修文,尚修文沉着脸,没有一点儿表情。她本来想问一下爸爸都跟对方说什么了,可是再一想,以甘博的个性,哪里挡得住人家表面的同情和关心,大概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索性抿紧了嘴唇不问了。
甘博继续说:“璐璐,你记得给人家打个电话道谢啊。”
甘璐只得勉强答应一声:“我知道了。”
“你那个同学聂谦,刚才又过来看了我的。这次已经很麻烦他了,修文一再给他道了谢,你也记得给他打个电话。”
甘璐点点头:“好的。”
两个人出了病房,一齐走出住院楼。
“璐璐,我不知道她来过。”
“当然,她不会特意通知你,她要来探视你岳父。”甘璐漠然地说。
尚修文清楚知道,贺静宜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她。然而他既没立场代贺静宜道歉,更自知此时说什么也没法开解妻子,只能说到其他。
“眼下三嫂提出了离婚,并申请冻结吴畏名下的旭昇股份,他已经不可能跟亿鑫做交易。”
“你是在让我放心,你不会有跟贺静宜坐到一起开会甚至共事的可能性吗?”甘璐直视着前方,神情冷淡,“修文,你把我想象得太狭隘多疑了。在听了你们那样的经历后,我就根本没有往你们还会旧情复燃上想,更不要说亿鑫对旭昇一直有图谋。就算贺小姐有一个铁打的神经,向往跟你一块儿开会,你大概也不会有这般好兴致奉陪。”
尚修文只得苦笑一下:“你看问题一向清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J市我已经拒绝了与贺静宜的单独见面
,她到这里来的目的无非是想激怒你,你没必要满足她。”
甘璐并不说话,一直走到了没什么人的停车场,这才拿出手机,想翻找出贺静宜的号码,但她们只通过一次话,她并没留存那个号码。尚修文知道她想干什么,说:“我来打给她,我会让她别再来骚扰爸爸。”
甘璐冷笑一声:“我亲自道谢好了,毕竟她来看的是我的父亲。”
尚修文默然,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递给她。
“修文,你好。”贺静宜的声音传了出来。
“不好意思,贺小姐,是我。”
贺静宜怔了一下:“哦哦,真是个意外—尚太太,你好。”
“意外吗?我认为你下午做过不速之客以后,应该在等我打电话吧。”
“说得没错,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甘璐干脆利落地说:“没那个必要。我要说的话很简单:我们从来不是朋友,请你以后不要顶着这个名义去打扰我父亲。”
贺静宜呵呵笑了:“礼貌啊礼貌,尚太太,注意你的礼貌,令尊可是非常客气有礼,非常坦诚的。”
甘璐冷冷地说:“如果你的行为光明磊落,我就算讨厌你,自然也会顾全礼貌。不过我何必对一个形迹可疑、居心叵测的陌生人客气。”
“那么你认为我的居心是什么呢?”
“还想让我猜谜吗?对不起,贺小姐,我没那么残忍,基本上你现在既不神秘,也没有任何悬疑性可言了,我犯不着去剖析你那点儿可怜的居心。”
贺静宜被这句话激怒了:“你居然还能摆出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尚太太,我倒不能不佩服你了。你一定有很强的自欺欺人的能力吧?”
甘璐微微一笑:“不,我可能有很多缺点,可是我敢说,我从来不自欺欺人。”
“那么好吧,既然你这么勇于面对事实,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你嫁了一个有着你根本不了解的过去的男人,你们的婚姻出现了你想象不到的问题,你们的孩子偏偏又没有保住……”
“住嘴,你根本不配提我的孩子。”甘璐面孔唰地变白,厉声打断她。尚修文一样面色大变,担心地看着她:“璐璐,我来跟她说。”
甘璐并不理会他,只紧紧握着手机。
“修文在旁边吗?你不该当着他的面给我打这个电话。你以为这样能证明你的重要性吗?太愚蠢了。你的孩子没你想象的那么珍贵、那么独一无二,尚太太。有一个消息你听了别吃惊,我也曾经为修文怀过孕,如果不是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才是修文孩子的母亲。他现在一定很难过,我为他遗憾,他不应该再经历一次这种痛苦。”
“很遗憾,你的消息没你想象的那么有震撼性。对旧情人如此体贴周到,真令人感动。不过怀旧的部分,你恐怕找错倾诉对象了。”甘璐恢复镇定,冷冷地说,“别尽顾着关注罗列别人的生活,贺小姐,从一开始我就对你这个劲头感到诧异。我忽然发现,我如果不残忍一点儿,你倒是会没完没了很不甘心了。行,我来讲一下我理解的你吧。”
“我洗耳恭听。”
“你跟修文有过很美好很深刻的回忆,甚至还有一个没能生下来的孩子。”
“璐璐—”尚修文沉声叫她的名字,手紧紧握住她的肩头,捏得她肩胛处隐隐作痛,然而她看着他,目光冷漠,毫无准备中断电话的意思,继续用公事公办、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大概自那以后,再没有另一个男人那样爱过你,或者说,你再没那样爱过另外一个男人。”
“很有趣的推理。”
“哪怕明明知道跟他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了,你也忍受不了他有了婚姻,有了一个正常的家庭,甚至可能再有一个孩子,彻底过着和你毫不相干的生活。我说得大致没错吧?”
贺静宜沉默了一下,重新开了口,声音沙哑而愤怒:“你凭什么这样妄自揣测我?”
“因为你先妄自揣测别人了,贺小姐,恐怕就得接受别人同样的对待。而且我根本无须揣测,你的行为已经把你的心理表现得明明白白。”
贺静宜突然放声大笑:“有一点你倒是说得没错,我和修文曾经很相爱,我不可能像爱他那样去爱另一个男人,同样,他也再不可能像爱我那样去爱另一个女人了。你也许嫁给了他,而且只要你足够容忍,你还能一直跟他生活下去。可是他的激情,他年轻时候的爱,永远是属于我的,你没机会体会到了。”
甘璐仍然保持着冷静,略带嘲讽地说:“这么激情似火、燃烧经年的感情,真是让人仰慕惊叹。可是你不觉得动辄拿出来炫耀,未免会有损你这份感情的神圣程度吗?还是好好保留独自凭吊吧,不用再跟我分享了。”
贺静宜反唇相讥:“那么你也不用对我炫耀你们所谓正常的家庭。你得到的,不过是一个向生活妥协的男人,他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娶了你,到了该要孩子的时候,和你生孩子。你觉得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值得我羡慕吗?”
“说得也是。可是你何必对你不屑一顾的生活如此关注呢?而且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种生活继续不下去?”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难到贺静宜了,她沉默一下,突然幽幽地说:“是的,我放不下修文。”
这个坦白甘璐并不意外,但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再怎么愤怒,她对别人深沉的感情总不免有几分敬畏之心。
然而贺静宜马上冷笑一声,接着说:“看到一个曾经神采飞扬的男人变得如此安于一份平庸的生活,我当然没法忍受。”
甘璐同样冷笑了:“你想从这种平庸生活里拯救修文吗?真是伟大的情怀,我不理解,不过我没有意见—”
“璐璐,”尚修文再次打断她,放在她肩头的手收拢,将她抱入怀中,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你根本不用浪费时间跟不相干的人讨论我们的生活。”
甘璐看他一眼,冷冷地移开视线,继续对着手机说:“如果他也想被你拯救,我更不会挡在你们前面。可是想必刚才他说什么你听到了吧?贺小姐。也许你没想到,他居然会觉得平庸的生活似乎也有平庸的可贵之处,既不急于逃离,也不想跟不相干的人分享。”
贺静宜的声音森然:“你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好了,尚太太。”
“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是在一厢情愿相信她愿意相信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坦白讲,我认为你目前的心理来得有点儿变态,如果去 看看心理医生矫正一下,对你会比较好,不过这跟我不相干。总之,你爱怎么样跟他没完没了,随便你了。我只再说一次,别再来纠缠我,更别来打扰我父亲。”
甘璐将微微发烫的手机交还给尚修文,挣脱他的手,转身向停在一边的宝来走去,尚修文一把拉住了她:“你已经对她的行为和目的看得很清楚了,何必还要这么愤怒。”
“我看得清的不只是她的行为和目的,修文,有很多事,我发现我都不得不看清了。不过看得清是一回事,想得透、放得下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试图挣脱他的手,然而他反而将她拉回怀中圈得更紧:“我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璐璐,我不否认,我爱过她,可那是过去的事了。”
甘璐挣扎一下,没法脱身,就在他怀里安静下来,定定看着他:“修文,现在还来讲这些,我只能认为你是在装傻了。你真的认为我仅仅是在计较往事吗?”
尚修文一手搂住她,一手抬起,手指将她最近因为没有时间修剪而长得接近遮住眼睛的刘海向后掠去:“我知道,你并不是计较。只是我让你失望了,不光有一个复杂的过去没跟你交代清楚,更要命的是,还让这个过去伤害到我们的现在。我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满意。”
甘璐沉默一会儿才开口:“看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清楚。那么,请你先去处理好你的过去,别让她再来骚扰我,不然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会去处理。可是越是这种时候,你越应该和我在一起,而不是摆出一个与你无关的神态在旁边看着。”
“你想要我怎么做?在她面前和你表现得恩爱吗?不过,”甘璐牵起嘴角笑了,“什么样的恩爱敌得过她回忆里与你的相处?那样的激情让她一直怀念到今天。就算我突然找到了演戏的天赋,能够克服跟你的疏远,去她面前演真人秀,她大概都会品评说:‘修文以前抱我更用力一些。’”说完这句话,她似乎也有些厌弃加受惊了,不知道是对着自己还是想象中的另一个人,做出一个恶心欲吐的表情,“对不起,我可真不能配合你了。”
“你这么介意她说的那些话吗?”
“我没你这么淡定。是的,我很介意。”
尚修文的手指在她发间僵住,停了好一会儿,他苦涩地说:“你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一直避而不谈那些往事了吧,我知道,只要一说,你就会质疑我的一切。”
甘璐蓦地盯住他:“到了现在,你居然还觉得对我的隐瞒是一个善意、理智的举动,甚至是为了我好吗?”她无声地笑了,“谢谢你对我智商的评价,真的很恰如其分。顺便问你一句,你娶我,大概就是看中了我并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这一点吧?”
尚修文没想到谈话急转直下到了这里:“如果你认为我的表白是有意义的,我愿意再说一次,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爱你。”
“请问,你是跟从前爱贺静宜一样爱我吗?”甘璐冷冷地问。
“别拿我对你的爱去跟一段过去的感情做比较,那是不一样的。”
“当然,那是不一样的。”甘璐重复着他的这句话,表情再度漠然,“至少在结束以后,我不大可能有一个激情似火的回忆。可是修文,你是不是觉得我该认命,安心领受你这个不一样的爱?”
“你一定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我们还怎么交流。”
“你没试过跟我坦诚以待,就不要再谈什么交流。恐怕我没法回到从前那个茫然无知,等你来赏赐真相的状态中去了。”
“璐璐,从刚一认识你起,我就知道你的聪明与敏锐。就算我对你有所隐瞒,也只是因为我认为那些事与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只是把结婚当成人生一件必须完成的事,娶一个不麻烦的太太给我生孩子,那么显然,有很多人比你更合适。”
“尚修文—”甘璐声音沙哑地叫他的名字,停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们没法沟通了,你和我说的始终不是同一件事。”
“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你想说的是什么,我一定认真听。”
“没必要了。就算是从前,你表现得懒散、没事业心、冷淡,也一直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不然我不会在没百分之百确定你爱我时,就答应和你结婚。以你现在公开的条件,更可以找到大把的女孩子争相嫁给你,为你生孩子。我不会占据这个位置,耽搁你的家庭大计,我们……”
尚修文的手蓦地收紧,她重重地撞到他胸前,身体突如其来地与他挤压在了一起,这个力度强烈得她的呼吸都有些窘迫了,她被动地抬起头,他的脸离她很近,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锋利地盯着她,然后开了口,清晰地说:“璐璐,永远不要跟我说那两个字,我不同意。”他再逼近她一点儿,一字一句仿佛要直接烙在她的意识之中,“请你也稍微尊重一下我们的婚姻,别总做出你能轻易放弃一切的洒脱姿态。”
甘璐徒劳地用手抵住他的身体,试图撑开一点距离,让自己能正常呼吸,然而手按在他的胸前,根本无法推动他分毫,她只觉得隔了薄薄一件衬衫,他胸口的位置跳动得猛烈强劲,与自己的脉搏同样不规则。她因为呼吸急促而有些头晕了,竟然没法回应他的这个指责。
当他终于放开她一些时,她深深呼吸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