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清兵已从平壤府城南下,眼看过不了多久就能抵达汉阳城外了,此前主张继续事清的大臣以及主张观望形势再做决定的大臣们,在李倧的面前立刻就得势了。
包括自己嫡子洪命一的小命都在杨振手里掌握着的议政府领相洪瑞凤,也顾不上自己儿子的小命了,一改之前主张观望的态度, 开始力主处死亲明派大臣,以便得到大清皇帝的谅解。
至于此前一直在暗地里支持亲明派官员的兵曹判书沈器远,这个时候也开始明哲保身了,果断地站在了李倧和洪瑞凤的一边。
他不仅没有为金尚宪等人说一句话,而且还早早地公开宣布与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所在的柳氏家族断绝姻亲关系,同时大义灭亲,将其“满门抄斩”。
与此同时,他还抢先向李倧身边得用的坚定的事清派重臣金自点赠予重礼, 屡屡登门拜访, 一再着意结交。
这么一番运作下来,此前与事清派大臣有嫌隙的沈器远,摇身一变也成了坚定的事清派,总算是将将保住了自己,没有被人弹劾为亲明派。
然而如此一来,金尚宪等人的下场可就彻底没救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中午,一路未曾遭遇任何抵抗的黄台吉大军,人欢马叫浩浩荡荡地抵达了汉阳城外。
而国主李倧,则在一早上就下了令旨,将关在狱中的金尚宪、金集、宋时烈与宋浚吉等亲明派官员悉数斩首。
然后叫人用车拉了一堆首级,陪同他以及汉阳城小朝廷的大批官员们,一起出城数里,迎接黄台吉的到来。
汉阳城西,碧蹄馆外的冰天雪地之中,李倧衣着国王冠冕,领着文武两班朝臣们, 顶着刺骨的寒风,跪在雪地里面。
而金尚宪死不瞑目的首级,就摆放在李倧的一旁。
“属国罪臣李倧叩迎大清皇帝陛下,大清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倧跪在冰雪地面上,双腿跪到麻木,人都快要冻得失去知觉了,黄台吉才在众多正黄旗巴牙喇的护卫之下,骑着高头大马哒哒哒哒地来到李倧的面前。
黄台吉本就身材高大,虽然这两年多在病中,身体消瘦了不少,但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此刻头戴黑狐皮暖帽,身披黑色貂裘大氅,骑在一头非常高大雄壮的白色战马之上,尤其显得气势不凡。
他骑着战马来到李倧的跟前,从上往下俯视着李倧,就像一头凶悍的黑熊在俯视一只受到了惊吓匍匐余地一动不动的鹌鹑一样。
“哼,李倧,你可知道朕究竟为何率军来此?”
黄台吉并没有非要废掉李倧的打算,如果李倧乖乖听话,拿出足够的诚意,彻底臣服于他,他其实还是倾向于让李倧接续干下去的。
毕竟在几年前的那次三田渡之会当中,这个李倧被外强中干胆小懦弱的样子,给黄台吉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而对于李朝的所谓宗室,黄台吉又不甚了解,谁知道废掉了李倧以后,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个比他更懦弱更听话的人选呢?
但是黄台吉的这个心思,自然不会一见面就表露出来,至少他还要再观察观察,再敲打敲打。
而且这次御驾亲征,一路来到了汉阳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空手而归。
除了在这里推行大清的衣冠发式,彻底断绝李朝反正归明的退路之外,黄台吉还要带走大批粮食和财货,同时增加李朝对大清的贡赋。
如果这些要求,李倧都答应了,那自然不需要废掉他再换别人。
如果李倧不肯答应,那么再做其他打算不迟。
“臣李倧——知罪,臣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不能约束北方二道军民,致使北方二道军民受人挑唆蛊惑,发生叛乱,生灵涂炭,臣有罪,臣知罪,臣请大清皇帝陛下恕罪!”
李倧叩首在地上,只敢盯着黄台吉胯下战马的马蹄子说话。
其态度之恭敬,言辞之恳切,低头认罪之彻底,一时间让骑在马上的黄台吉都有点恍惚。
让他觉得面对这样一个毫无骨气的人,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千里跋涉,亲自来到汉阳城兴师问罪。
或许一介使节就够了。
与此同时,李倧的知罪认罪的态度,也让黄台吉突然觉得,先前对待李朝的态度是不是太慈悲了,先前的各种担心是不是太多余了。
“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受人挑唆蛊惑?哼,就在数年之前,朕曾亲率大军到此,当时乃因尔等背约叛盟,故而兴师问罪,尔即言受人蛊惑!
“彼时在三田渡,朕念你称臣奉朔归顺之意甚诚,又念尔李氏世守高丽两百年,亦属不易,乃与你定下三田渡之盟。彼时朕若灭你李氏宗庙,岂非易如反掌耳?”
黄台吉先是说起了崇德元年冬天他亲征李朝时的事情,随后语气一转,杀气腾腾地说道:
“谁料尔等,竟然毫无人心,对朕之宽温仁圣,对我大清之慈悲为怀,不仅不知感恩戴德,反而当成软弱可欺事事处处阳奉阴违!
“今番再次背约叛盟,私通南朝,谋危大清,岂是一个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就能一笔勾销的?岂是一句受人挑唆蛊惑就能不了了之的?”
“臣知罪,臣知罪,臣知罪——”
面对黄台吉语带威胁的呵斥,李倧头也不敢抬,浑身战栗着叩首在雪地上,连说了三声“臣知罪”。
紧接着,他将身旁的金尚宪首级捧起,举过头顶,往前一递,继续说道:
“北方二道乱起,皆因此辈斥和派教唆煽动所致,罪臣未能及时派兵镇压叛乱,也是因为有此辈在朝中妖言惑众掣肘牵绊!
“大清出兵,为小国平乱,罪臣感激不尽。罪臣已以谋逆之罪,处死朝中乱臣贼子及其宗族眷属,罪臣效忠大清之心矢志不渝!请大清皇帝陛下垂怜!”
李倧已经从刚才黄台吉的话里,听出了黄台吉的意思,也知道黄台吉若是想要废掉他的王位,另立其他人,的确是易如反掌。
这几年来,经过清虏的一再勒索以及今年以来来自金海镇杨振军的各种胁迫,李倧在朝人中的威望已经掉到了谷地了。
想当年推翻光海君,一改光海君各种弊政,给他带来的各种明君光环,已经全部丧失了。
现如今李朝的北方就不必说了,屡经战火之后,城池废弃,田野荒芜,人民逃散,十不存一。
然而相对安定的南方,其实也一样处在各种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之中。
因为清虏对李朝索要的数不清的稻米、财货、匠人以及战马器械,几乎全部来自于相对安定的南方数道。
几年下来,不光是一般的升斗小民们无以为生难以为继,就是士绅大户们也扛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加征加派。
就连官绅富户云集的汉阳城里,一日三餐能吃上泡菜米饭,就已经是十分奢侈的一件事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怀念光海君的潜流在民间暗潮涌动,攻击他得位不正的揭帖时有所闻。
而且最令他担忧的是,那个被他撵下王位的光海君,现如今不仅还活着,而且就在金海镇杨振的手里。
这一点尤其令他不能释怀。
事实上若非如此,在杨振夺下镇江堡之后,在北方二道军民群起反清的浪潮之中,他可能半推半就地就顺势反正了。
但是光海君在杨振的手里,实在是让他有点投鼠忌器。
与此相应的是,继续臣事清朝,反而成了现在的他保住王位的一个依仗。
最近两个月来,李倧一直在权衡各种利弊得失,但到最后,还是做出了今日这个断然杀掉亲明派官员,出城郊迎十几里,并向大清皇帝叩首认罪的决定。
而他的这番作为,也果然赢得了黄台吉的一点“好感”。
黄台吉当然知道这个李倧说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全信,也知道朝人大臣里有许多心向南朝,阳奉阴违。
过去他之所以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是因为他的重点经略方向,一直在辽西,他的志向是要征服南朝。
因此,对黄台吉来说,李朝只要臣服大清就好,他并不想在这个方向大动干戈,以至于给辽西明军以可乘之机。
但是对于汉阳城小朝廷上的一些刺头大臣,黄台吉当然也一向不吝于将他们抓捕到盛京城内审讯处死。
数年前三田渡之盟达成的时候,黄台吉索要李朝的主战派,最后处死了三位主战派大臣洪翼汉、尹集和吴达济。
这一次他还没发话,李倧就已经先一步代劳了,的确让他感到了一些归顺的“诚意”。
接下来,黄台吉让人叫来了对李朝君臣都较熟悉的固山贝子尼堪,让他辨认了李倧呈上来的首级。
而固山贝子尼堪,自是认得在朝人士林特别是汉阳城里名声极大的金尚宪,一见之下,当即用老女真话对黄台吉禀报道:
“主子爷,这颗的确是金尚宪的首级,金尚宪是朝人所谓士林清流名士之首,往常多有心怀南朝之议论。今番朝王杀了此人,当是心意已定。”
固山贝子尼堪叽里咕噜诘诎聱牙说出来的这番话,跪在跟前地上的李倧自是听不懂,但是黄台吉听了后却轻轻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去,又见碧蹄馆外面的道路两侧,摆满了上千颗男女老幼的首级,知道那些都是私通明朝的官员及其家眷首级,心里就更满意了。
于是,等他再看向李倧的时候,眼神已没有先前那么冷了。
“很好,你既知罪认罪,那朕,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是尔等既然不遵前约,那么当年朕与尔等的三田渡之盟约,即行作废,尔等与我大清,须得订立新约才行!”
“大清皇帝但有所命,罪臣无不遵从!”
听闻黄台吉对自己的态度开始转向缓和,李倧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问都没问新约的内容,就立刻满口答应了下来。
这时,就见听黄台吉说道:“肃清私通明朝的大臣,只是达成新约的门槛,此后要做的事情,尚有很多,尔等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