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电视房内只有电视的光芒。
小电视换成了液晶屏的大电视,DVD机倒还是那部三碟连放的机器,运行过程中还会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电视画面少了几分属于光碟的年代感。
方熙坐在病床边,低着头,专注地削着手中的苹果。
病床上的老太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搭在被子上的手枯瘦如柴,包裹着不太健康的青白皮肤。突出的血管连着吊针。药袋悬在床头。
滴答、滴答……
影片将方熙、老太太都做了虚化,聚焦在了那输液袋上。
忽的,画面外传来脚步声,同时传来的还有女人的声音:“呀!方阿婆,你孙子来了?”
画面重新聚焦。
方熙手一抖,苹果皮被切断。
床上的老太太面无表情,并未回答女人的问题。
又有一道声音出现在画面外,“不是吧。方阿婆的孙子昨天来过。”
“是吗?我昨天没看到嘛?”
“你上午送妈去做检查的时候来的。那小伙子长得更高一些。”
“哦。这样啊。”女人的声音又转了回来,“小伙子你是方阿婆家什么人啊?你多坐一会儿啊。方阿婆儿子回家拿饭了,待会儿就过来。你吃中午饭了没?”
方熙并未回答女人的问题,只是笑了笑,重新低下头,继续削苹果。
镜头给了那只苹果一个特写。
方熙将苹果皮削掉,又将苹果切成拇指大的小块,放进个印了胖熊猫的小果盘。他还从塑料袋里拆了包新买的水果叉。叉子顶端有个鲜红的小苹果。
方熙支起了病床的小桌板,将果盘放在了桌上,又细声细气地问道:“我给你把床再摇点起来,坐起来吃苹果?”
画面外又传来那个女人的笑声:“这小伙子真细心,跟哄孩子似的。”
“老小孩、老小孩嘛。”
“方阿婆有福气啊。”
可能是旁人的羡慕起了作用,方阿婆坐起了身。方熙还给方阿婆身后的枕头重新摆正,让她好舒服地靠着。
方阿婆看着哄孩子的果盘、果叉和那一颗一颗、四四方方的苹果,沉默了一会儿,才抖着手,捏起了叉子。
方熙在镜头下放松下来。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方阿婆,看她慢慢吃掉了一盘苹果。
方阿婆放下叉子。
方熙又递上纸巾,还关切地问道:“要喝点水吗?”
方阿婆说道:“奶奶以前就给我这么切苹果。”
方熙僵立在原地。
“爸爸说,他小时候奶奶也是这么切苹果的。就是以前吃苹果不削皮。他兄弟姐妹多,好不容易能吃个苹果,奶奶就会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让他们分着吃。最后剩下的芯子奶奶自己啃着吃,吃到只剩一个核,吃得干干净净。他说啊,家里这些好吃的都是他们兄弟姐妹分着吃,奶奶吃点边角料……爷爷……是一口都吃不到……”
镜头中,方阿婆粗糙的嗓音讲述着自己听来的故事,喊“爸爸”和“奶奶”的时候,语调娇软,犹如在撒娇的小姑娘。
画面外的女人笑起来,“以前日子苦,现在是条件好了。”
方阿婆一脸满足地笑起来,“是啊,我小时候条件就好了很多。我还是独生女,我一个人就能吃一个苹果。我妈妈给削皮、切块,切成大块的。但奶奶还是那样切苹果。切完了,全给我一个人吃。奶奶家还有好看的果盘、叉子,就像这个。那是专门给我买的。我是家里第三代里最小的。我爸爸原来是奶奶最小的儿子……”
方阿婆看向空了果盘和盘中的叉子。
老人的叙述继续着:“爸爸、伯伯、姑妈他们都很生气,想接奶奶去自己家养老,想把那房子卖了,奶奶都不同意。奶奶生病的时候,他们轮流守着病床。奶奶快不行了,几个婶婶、姑父问是不是要通知那个人……妈妈说,奶奶都认下他了,他还给了那么多钱呢,结果被爸爸骂了……奶奶说,不要打扰他,他在忙……”
总是冷不丁出现的画外音这次没有响。
整个病房好像都安静了下来,只听老人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从前的故事。
方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有一张面具罩在脸上。他的眼睛暗沉,好似被刘海遮住了所有的光。
“后来就没人给我这么切苹果了。那套果盘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方阿婆轻轻叹了口气,下一秒又如孩童般天真地笑起来,“爸爸不知道,奶奶偷偷告诉过我一件事。奶奶跟我拉过勾,我答应奶奶,这事情谁都不告诉。爸爸那么生气、那么伤心的时候,我也没说。奶奶那时候躺在病床上,招手叫我过去……”
方熙的眼睛好像亮了起来,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方阿婆。
方阿婆却是话锋一转,问道:“几点了?”
“哎呀,方阿婆,你故事还没讲完呢!”女人叫了起来。
方阿婆只是左右转着脑袋,仍旧问道:“几点了?几点了?”
方熙看了时间,作了回答。
方阿婆伸出手,“我想出去走走。”
方熙连忙拿了床边的轮椅,像抱小孩一般抱起方阿婆,将她放到了轮椅上。他给方阿婆套了拖鞋,又拿了床头的披肩给她穿上,再拿了床尾的毛毯盖在她的膝头,最后将输液袋连同支架一起拿起,插在了轮椅上。
方熙推着轮椅往外走。
镜头拍到了一直讲话的那个女人,不过她的面容在画面中很模湖。
“方阿婆,现在出去啊?你儿子待会儿就给你把饭拿来了啊。”
方阿婆回答:“麻烦你给他讲一声,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哦,好好。”女人又提醒方熙,“别走太远,方阿婆中午饭得准时吃,还得吃药呢。”
方熙脚下一顿。
方阿婆拍了拍扶手,“走。”
方熙又推动了轮椅。
画面外是女人和其他人的议论:“老年痴呆也没办法。人老了啊,就是时好时坏。方阿婆算是还可以了……”
“方阿婆年纪也不大吧?”
“听她儿子讲,她以前受过什么刺激……”
轮椅碾着医院的瓷砖地,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医生一直静静地看着电视,幽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十枚指甲也很安静,只偶尔传出类似于鼾声的轻微响动。
镜头跟着方熙来到了这一层户外平台。
阳光照在方熙和方阿婆身上。
方熙退了退,“这边太晒了,我们还是待在屋子里吧。”
“我不要。”方阿婆执拗地叫了起来,“我要出去。奶奶说,要多晒太阳。”
方熙无奈,只能将轮椅停在屋檐下的位置。
方阿婆眯眼望着蓝天白云。
镜头中是年轻的方熙和老态龙钟的方阿婆,一站一坐,眉目间并无多少相似之处,也不像是祖孙俩。两人之间隔了距离。
方阿婆突然又开口了,有些得意地看向方熙。这表情并不适合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做出来。
“爷爷,你看我聪明吧?我没乱说话。我跟奶奶保证过的,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说出来。”她仰着脸,像是等待夸奖的孩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方熙。
电视机前,十枚指甲安静无声,医生幽蓝色的眼睛暗了暗。
镜头对着方阿婆的脸。她已经重新低下头,自言自语般说道:“奶奶说,人都是要老的。不过啊,有的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还不能老。她说爷爷对她很好,是个好丈夫、好爸爸,爷爷也很宝贝我。那套果盘叉子就是爷爷专门从国外带回来给我的。奶奶说的话我都记着。”
镜头上移,拍到了方熙。
方熙脸上是一片空白。
“她拉着我的手,她说‘翠翠啊,你要记得爷爷啊,奶奶要先走了。爷爷只有你了啊。你要陪着爷爷。’要陪着爷爷……”方阿婆的声音低了下去。
一只苍老的手伸进了画面之中,抓住了方熙的衣服。
方熙麻木地低下头。
镜头随之转向了方阿婆。
方阿婆一脸不解地问道:“爷爷,奶奶走了,还有伯伯、姑妈,还有爸爸……爸爸走了……他们都走了……甜甜都走了……”
说着、说着,方阿婆脸上浮现出了怨毒的表情。
“奶奶说,爷爷你只是不会老。你也不会死吗?”她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扭曲,“你还跟我的小时候一样。你还没老。他们还当你是我孙子……你没见过谦谦吧?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没有谦谦呢。你还记得甜甜吗?她还那么小……你抱过她,你跟她玩游戏,你照顾她……你现在还是那么年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奶奶说,她那么老、你那么年轻也没关系,到了下面都一样。她不知道,你根本不会下去见他们……你不会下去的。你把他们都丢掉了……爷爷,现在,我也要走了啊……”
方阿婆泪流满面,松开了手。
方熙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那只枯藁的手。
方阿婆任由方熙拉着,身体瘫在轮椅上,垂着头,低声说道:“我答应奶奶了。我答应了奶奶……奶奶说,让我陪着爷爷……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连爸爸都不能告诉……”
电视机前,十枚指甲发出了啜泣、嚎哭种种声响。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似有波动。
电视中的画面已经切换,方阿婆的声音也变得飘渺。
云海雾霭环绕,高山之巅,人头汹涌。
镜头一下子捕捉到了人群中的方熙。
方熙站在那里,风衣被吹得飘荡不止。
他垂下眼,望着脚下的万丈高山。他神情空洞,在这拥挤的景区观景台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气息来。
画面外的游客喧嚣声顿时抽离。
一道古怪的声音响起:“我让你长生不老,能实现你的追求。你是不是应该回报我呢?”
方熙的身体彷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你不要这具身体的话,不如就把它给我吧。”
那声音被加上了特效,彷若在山谷中回荡。
画面也像是被云海遮蔽,泛起一片白光。
白光中,一个“不老·择死”几个字越放越大,盘踞在画面正中。画面右下角则手写了个“完”字。
白底黑字的画面中,黑字晕染开,成了彻底的黑屏。
下一秒,刺眼的蓝色跳了出来,电视机上提示光碟播放完毕。
医生眯起眼,十枚指甲爆发出了杂乱的声响。
……
滨江公园,还是那段惨遭破坏、拉了警戒线的沿江堤岸。
狂风暴雨中,成曜和方熙对峙着。
方熙忽然嗤笑一声,“我都陪着你特地跑到这种地方了,现在你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他的声音变得森冷,“怪物诊所在哪里?”
成曜不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方熙阴恻恻地笑起来,“什么时候啊……我活的太久了,早就忘记去计算日期和时间了。”他身上的恶意更重了几分,“我看到你们从怪物诊所走出来,她手上还提着龙城的特产。”
成曜暗道一声“难怪”。
他这时已经明白方熙为什么会盯着自己和白晓不放了。他和白晓拎着千里之外龙城的特产袋子从怪物诊所里开开心心地出来,对方熙这个到处寻找诊所的病人来说简直匪夷所思。想必方熙在他们走出诊所后,就目睹了诊所的消失。那他剩下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从他们身上调查出个结果了。
方熙盯上他果然不是因为什么病友的气息和偶然巧遇。
从龙城回来时,怪物诊所开在了他住处附近,而不是岳父家附近的那个老位置,他还以为是医生好心节省他们的路程呢。
再想想这之后他就再也无法见到怪物诊所,乐老板也联系不上医生……看来这一切都有医生的安排。
就像之前他遇到的那些病友,那里面也少不了医生的引导。
医生故意让他们这些病友撞见……
成曜思考起了医生的目的。
方熙逼近了一步,“告诉我,怪物诊所在哪里?不要再找借口了。你带我去的地方的确是你第一次进入怪物诊所的地方吧?之后呢?你一定不止一次进入过怪物诊所。”
他的双目变得赤红,在这暴雨狂风的夜晚,鲜明如两簇燃烧的火苗。
成曜看向方熙,坦白道:“我也不知道。你见到的那次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怪物诊所了。”
“为什么你能多次进入怪物诊所?”方熙又咄咄逼人地追问。
成曜摇头,“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这是病情的关系……”
“不知道?病情?呵呵呵呵……”方熙突然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笑声在雨声、风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