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父亲的身后。
朱瞻基抱着最后一坛被挖起的桃花酒,迷迷糊糊的回到了东宫。
东宫依旧是那个东宫。
终日里寂静无声,看不到外面的无尽纷争。
就连东宫里的仆役们,也很是安于现状,没有其他人家争强好胜,向上攀爬的欲望。
大概是太子爷回来之前,已经提前派了人回宫禀报消息。
等到朱瞻基带着浑身的泥土,抱着酒坛子走进东宫。
就看到太子妃双眼通红,满脸悲痛,一副揪心模样的捏着块手帕,带着孙若微、文想、红衣三人,就站在东宫大门影壁后面的前院里。
眼看自家儿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太子妃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小跑到朱瞻基面前,让人将儿子抱着的桃花酒抢走,然后就一把将其抱在怀里。
太子妃的双手不住的拍打着朱瞻基的后背,嘴里不停的埋怨着:“人都死了,你个混账玩意为何还要糟践活人!”
“道衍要知道了,定然又要嘲讽你个混小子了!”
“知道你重情重义,可不能不顾自己身子,这要是出了点什么事……”
“你个混小子要我们家怎么办啊?”
“……”
尽管太子妃不住的骂着,但言语中关切的情感却是表露无疑。
朱瞻基的目光由浑浊,逐渐的恢复过来。
太子妃则是已经松开了他,低着头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泪水,看着儿子正在盯着自己,不由的又是一脸责备的身后重重的拍打在儿子的胸膛上。
“混小子!再不回来,家里的面都要用完了!”
“快跟娘去吃面!”
东宫想要的东西,就没有过时不候的道理。
若是让外面人知道东宫里没了面,只怕下一刻宫门外面就已经是有了成堆的面。
朱瞻基默默的点头。
他看向了站在原地的三女,脸上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
孙若微一脸的担心,显然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文想则是默默的瞪了朱瞻基一眼,然后露出一个妩媚的面容。
红衣则是有些愤愤,却又一直皱着眉。
眼看着儿子就是不动,太子妃不由又是一巴掌:“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吃面!”
太子爷则是在后面幽幽的说着:“和你说,今晚这面你小子要是吃不完,你是不可能睡着的。”
说完,已经将人带回家的太子爷,慢悠悠的晃晃脑袋,从内侍的手上接过拴着大黄狗的绳子,向着自己的地方走去。
大黄狗朝着朱瞻基叫了一声。
它大概是不知道今天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所以它的叫声里,倒是有些炫耀的意思。
毕竟,等下回到他和老主人的秘密基地,就能得到吃不完的肉。
朱瞻基被太子妃直接带到了小厨房。
似乎确实做了一晚上面食的厨子,眼看着太孙终于回来,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不由伸手擦了擦额头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水。
一碗香喷喷的阳春面被端到了朱瞻基的面前。
东宫的厨子很用心。
旁边还放着几碟这个时节的菜码。
鳝段、鲜笋、黄花菜。
东宫的仆役们,都待在小厨房外面。
太子妃则是带着三女,各自搬了凳子,就坐在朱瞻基的对面。
这样子让人有些难以好好的吃面。
刚刚拿起筷子的朱瞻基,不得不将筷子放下。
他苦笑了一声:“你们这样,让我很没有办法吃下去面……”
“你!”太子妃当即不满,然后又立马停了下来。
她本来想骂一句你个小兔崽子。
不过最后她还是放弃了。
太子妃转头看向小厨房外面:“来人!搬了麻将桌过来!”
一听到老娘喊得这么熟悉,朱瞻基先是一愣,然后默默的翻了一个白眼。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当初他人还在东瀛的时候,就听到不少的小道消息。
说的都是进来应天城里热闹的事情。
其中就有当朝太子妃引领起来应天城中的麻将热潮。
无数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家的妇人们,都开始每天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然后围在牌桌上,将麻将砸的砰砰作响。
朱瞻基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造成大明的妇女们,开始亡命麻将。
而外面候着的东宫仆役们,已经是动作了起来。
不多时,一张麻将桌竟然就被他们给直接搬进了小厨房里。
说是小厨房,可安置在东宫里头的小厨房又能小到哪里去。
太子妃带着三女,直接坐在了牌桌的四个位置上。
她的手已经在洗着麻将,还不忘看向朱瞻基:“你吃,当为娘不在这里。”
朱瞻基还没有开口回应,那边牌桌上就已经响起了码城墙的声音。
让人很舒服的声音。
朱瞻基脸上的愁容,终于是少了一些。
直接将炒笋的碗拿到面前,夹起一大筷子放到红烧黄鳝的碗里,拿筷子搅拌着,让双方能够更加亲密的联系起来。
朱瞻基便拿起一块筷子,直接塞进嘴里。
菜码子,就该这样吃,才是最正确的!
咀嚼完咽进肚子里,朱瞻基这才喝了一口面汤,吃下一口面条。
然后朱瞻基长长的伸出脖子,仰起头来,大声的长出一口气。
厨子就站在一旁,腰上的围裙都还没有解开。
看到太孙正看着自己,出自不由的挺了挺胸膛。
朱瞻基笑着说:“听说你家婆娘又给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出自愣了一下,没成想会听到太孙问起这事。
太孙是想干什么?难道是觉得我最近干活不认真了?厨子有些蒙,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下岗。
朱瞻基接着说:“这菜码子做的不错,要是没有面就更好了!”
这话更让人没有办法接。
没有面的面还叫面吗?
您是要埋进菜码子里?
朱瞻基又说:“等回头,我让人送些日月堂用的书,再给娃娃做几件衣裳一并送过去。”
日月堂的书,那可都是太孙亲自写出来的,这就代表太孙对孩子美好前途的祝福。至于衣裳,那只有亲友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没有送钱,反倒是让厨子安下心来。
能在东宫里头做饭,谁还在乎钱不钱的?
厨子高高兴兴的道了谢。
朱瞻基也已经将面前的食物都吃完了。
三样菜码子,一滴不剩。
面汤也被喝得干干净净。
只有躺在碗底的面条,显得很是委屈的聚成一坨。
吃完了。
朱瞻基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牌桌。
很显然,这帮女人已经完全将心思都放在了面前的牌堆上。
或者说她们有意的要给朱瞻基留出一个空间来。
从旁边的灶台后面抽了一根稻草塞在牙缝里,朱瞻基就迈着四方步走出了小厨房。
春天里的夜晚,微风恰到好处,不冷不热。
夜空也是万里无云,满天星河。
朱瞻基此时的心情还算不错。
人类在食物面前,总是能放下心中最脆弱的部分。
一碗面汤,让他暂时的忘却了老和尚离世所带来的悲痛。
看着头顶的星空,朱瞻基有些不明白,为何会因为老和尚的离世,而在今天产生这般大的反应。
这本是不该有的,或者说是太过激了。
但是当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这是一直以来他心中所深藏的秘密,所带来的压力。
老和尚的死不过是一个爆发点,让他有了能够彻底宣泄自己的理由。
此时,他已经宣泄过来。
接下来就要继续前行,背负着这个时代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继续坚定的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一朵乌云不期出现在眼前。
不见星空。
朱瞻基缓缓抬起腿,移动脚步。
等到他的耳边传来大黄的叫声后,朱瞻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父亲的小书房外。
在院子花圃后面的隐蔽处,一个巨大的食盆被放在地上,里面堆积成山的骨头和肉,对于大黄来说可能就如同那只猴子和那只猪遇到的问题一样。
猴子和猪做不完的事情,是因为那天宫上的神力。
而大黄吃不完这些骨头和肉,则是因为太子爷朱高炽的存在。
大黄很敏锐,朱瞻基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它就开始不停的叫唤着。
若不是食盆太重,它很想将自己的宝藏拿出来,好让自己的兄弟好好的看看,自己过得是多么的舒服。
没有炫耀成功,大黄只能是自己跳到院子里,然后追着自己的尾巴,就在它的好兄弟面前不停的打着转。
“傻狗!”
朱瞻基低声骂了一句,他觉得大黄已经被父亲给彻底的养废了。
大黄还不知它被好兄弟给嫌弃了,甚至打着转的它,还因为当了好兄弟的路,被轻轻的踢了一脚,给挑到了一边。
朱瞻基走进小书房。
老父亲依旧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坐在桌子后面,椅子上面,手中拿着书本或是奏章,拿着远远的看着。
“老爷子这次准备在哪里下手?”朱瞻基走进来后,直截了当的开口发问。
今天的太子爷并没有看那些收藏回来的古籍孤本,或是地方和朝廷送过来的奏章。
他竟然是拿着一本兵书,看得津津有味。
在他的右手边,还有一小堆历朝历代总结出来的各种兵书。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看到这一幕,说不得就会自由联想,太子这是想要做什么?
朱高炽脸上露出不满,皱着眉放下手中的兵书,很不耐烦的抬头看向自己的亲生儿子。
“老爷子要在江苏推行革新,万高将要接下这个担子。”朱高炽同样很直接,不加掩饰的将朱棣的计划说了出来。
听到万高的名字,朱瞻基倒是有些意外。
虽然万高如今归为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转运使,位高权重。
但要知道在此之前,万高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两淮巡盐御史而已。
能够做到如今的位置上,有他自己的清廉和能力,但同样的也少不了去年两淮盐务的那场时运机遇。
如今皇帝要让万高担起江苏革新之事,推行朝廷的既定方针。
朱瞻基不免觉得老爷子是不是有些太过着急了。
江苏可不是旁的地方。
这里是大明的赋税重地,可不光光如此,这里更是生活着无数的士林家族,名门望族,权贵士绅。
朝廷但凡有些动作,都能在地方上引起一场轩然大浪来。
朝廷要革新,地方上必然要反抗。
没有人想要将手中的利益让出来。
哪怕是朝廷和皇帝要他们交出手中的既得利益。
万高从清贵入仕,常年处在言道,如何能够扛得住到时候地方上的反弹?
大概是看出了儿子的想法。
朱高炽淡淡一笑:“所以这不,老爷子就把你给叫回来了。”
朱瞻基不满道:“难道老爷子还指望我带着兵,去将那些反对革新的人都给杀了?”
在朱瞻基看来,所有面对革新之事的人,只要敢于反抗,就要做好被抄家灭族砍头的准备。
徽州府八大姓人家,真的只是因为会反对革新,所以才会被朱瞻基给抄家灭族,如今只能被分开安置在九边充实边塞,开垦边疆吗?
当初之所以对八大姓下手,更多的是要借此震慑徽州府地方上其他势力。
朱高炽目露嘲讽的看着朱瞻基,轻笑一声:“你能砍得了几颗脑袋?要是猜不没错,老爷子是要你和日月堂给万高出主意的。顺带着谋划将朝廷搬到北平,好让他继续北征的事情。”
难道自己想岔了?老爷子真的是想在近期北征?听着老父亲的话,朱瞻基开始怀疑自己还在东瀛的时候所猜想的结论。
他不由开口:“老爷子真的要再起北征?可是朝廷如今什么都没准备啊,九边那边如今不是一直在固守防线吗?”
朱高炽摇摇头:“老爷子心里怎么想的,你觉得我能看得透?眼下啊,先将老和尚的葬礼给办妥当了。然后就是你的亲事,等到你为咱们家传承下子孙的时候,老爷子必定要带着你北征的。”
老和尚的葬礼,朝廷肯定是要大加出力,所有人都要给这件事办好了。
但是亲事……
朱瞻基听着有些惶恐。
上一次说起亲事的时候。
他还记忆深刻,到现在都后怕不已。
家里那几个女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上一次他的腰差点就要当场断成两截。
很难想,当他的亲事彻底定下来之后,自己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看着儿子的小表情,朱高炽嘿嘿一笑,有些不怀好意。
“老爷子还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为咱们家开枝散叶了,独独是你一直没个动静,你说你这些年都干什么了?”朱高炽对于自己这般年纪,还只能每天抱着那条傻狗作乐,就觉得分外不满。
每逢遇到宗室里的那帮蠢猪,他就要被或明或暗的嘲讽一番。
家里子孙的多少,在宗室里头是一件格外受到追捧的攀比事情。
而自己东宫里头,如今除了一条到处乱跑的傻狗,就是一条生不出崽子的不孝子,这让朱高炽很不满意。
甚至于,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不是有些什么问题,并且准备暗中让人去摸查一番。
要不要让人去民间寻找几副偏方?
太子爷默默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