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值房这边, 李鱼正蹲在墙根底下,在炭火筐子挑烧铜锅的炭。
筐子的柴炭个头大的少小的多,下面的一层则几乎碎的。
李鱼边挑边道:“看着都没什么好的了。”
宋云轻提着水走过来, 往炭筐子看了一眼,对挽着袖子在砧板边切菜的陈桦道:“今年拨到二十四局的银钱不比往年少啊。”
陈桦暂时放下刀,抬头叹了一口气,“说了缩减内廷的开支, 不过我让他们搬来的这一筐,还不碎的,大得能挑几个吧, 李鱼你仔细翻翻。”
李鱼拍着屁股上的灰站起身,“都翻过了, 就这个几个能烧一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拿给宋云轻看,“姐你看看,我觉得够了。”
宋云轻道:“够了就丢到锅子下面点起来吧,欸……算了,你还陈桦点, 你毛躁得很,仔细烧着。”
陈桦她这样说,擦着从案板后面走出来,“我很久不做这个事儿了。”
“我将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混司堂烧炉的。”
陈桦她揭自己的底,无奈地笑了一声,点头认命道:“行, 老本行。”
正说着杨婉端着一盒糕点从承乾宫的方向走过来。
宋云轻冲她招了招,“邓督主呢,你不去东华门上寻他去了么?”
杨婉放下糕点, “他回厂衙了,过会儿才来,你们现在就开锅了吗?”
陈桦道:“嗯,炭不好,怕一会儿煮得慢。”
杨婉完随口打了个趣儿,“陈掌印不害我么,明的我今日请客,你掌管惜薪司,什么好炭没有,就给我这些。”
陈桦道:“哎哟喂,杨掌籍,您可别在云轻面前乱说,如今这炭啊都衙门造册,依着数目采买的,以前宽裕的时候,面的炭军(1)还能自个昧下些,如今可难了,就我拿来的这些,还年初库扒拉出来孝敬司礼监,结果老祖宗发慈悲,给赏回来了的。我看今年冬天,怕更难。”
宋云轻问道:“怎么就缩减得这么厉害。”
陈桦摇头道:“这谁知道。”
“户部紧。”
杨婉随口接了一句,打开点心盒子,挑了一块绿豆糕递给李鱼,“小屁孩,给你先吃。”
陈桦倒没太在意杨婉的话,宋云轻道:“户部紧?什么说法?”
杨婉道:“你当我没说,朝廷的事,咱们还不议的好。”
宋云轻托着下巴,“这不单朝廷的事,你没见咱们的俸禄跟着缩了吗?横竖我知道为什么。”
陈桦道:“那你不能问杨掌籍啊,她尚仪局女官,怎能比你知道的多?我们这些天天往面跑都不清楚的事儿,人杨掌籍能跟你说些什么”
宋云轻道:“你瞧不起谁呢,我不行的,杨婉可比你和李鱼都清醒。”
杨婉笑了一声,“其实不复杂,就南方清田结束,户部一笔银子来收官田,但今年年初,为封赏蒋贤妃一族,内廷亏空得厉害,户部又捏着银子不肯发补进来,这不就得缩节了吗?”
宋云轻完,冲着陈桦扬了扬下巴,“你瞧,比你清醒吧,你还敢说什么。”
陈桦赔笑道:“不敢不敢……”
刚说完,正巧看见邓瑛从护城河边走过来,陈桦忙站起身行了个礼:“督主,您可算来了,我被两位女官大人训斥得快没辙了。”
邓瑛他说完,只看着杨婉笑,没有说什么。
陈桦见,捂着脑门道:“哎哟,我忘了,您个不敢回嘴的。”
宋云轻起身向邓瑛行礼,杨婉跟着站起来向邓瑛行了个女礼。
邓瑛忙作揖回礼,“你们如,我还如何坐呢。”
宋云轻道:“督主您只管坐,不用理会奴婢们,今儿杨婉做的东,一应的吃食,碗碟,锅炭,都从她的俸禄出的,奴婢们跟着坐陪,自然伺候起来。”
杨婉弯身将邓瑛身后的凳子往桌前挪了挪,“坐吧,云轻说话就这样。”
“好。”
邓瑛撩袍坐下,云轻等人继坐下。
陈桦翻着锅子底下的炭道:“这炭不大好,烧这会儿了,汤水还没滚。”
宋云轻道:“你别老去翻它,让它在底下自个醒一醒就旺了。”说完,又看向邓瑛问道:“对了,督主,我今儿说,司礼监在东边奶(和谐)子府(2)那儿给皇次子挑几个乳母。”
李鱼吃了一口绿豆糕,含糊道:“都已经两个乳母在伺候了,还挑吗?”
宋云轻道:“蒋贤妃怀孕的时候,奶(和谐)子府那儿就备下了八十来个奶口,光禄寺每天四两肉,八合米地养着,隔不了几日,地方上还给送物送钱,就为预备贤妃这一胎呢。我还记得,当年宁娘娘有孕,不过备了五六个,真正使上的就一两个,后来皇长子殿下满了周岁,宁娘娘就把乳母们都发放回去了。看看如今延禧宫这架势,哎……”
她叹了一声,“这宫克扣咱们的钱,不就使到这些奶口身上去了吗?”
邓瑛将握在膝上,有旁人在场,他坐得很规正,在杨婉眼中,看起来莫名很乖。
宋云轻问他,他轻咳了一声,认真回应,“挑选乳母的事,郑秉笔在负责,本来宫没有常例,宁娘娘简朴,所以只使了一两个,但蒋娘娘年轻,延禧宫多使几个乳母,皇后和太后的意思。”
杨婉到郑月嘉在负责甄选乳母,忽然背后一阵恶寒,的筷子冷不防“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李鱼忙叼着糕饼钻到桌子底下去替她捡起来,“欸,你自己请客还掉筷子,这不吉利的好吧。”
宋云轻闻话,照着他的脑门就一敲,“你瞎说什么,仔细我轰你下去。”
李鱼抱着头“哦”了一声,忙低下头继续咬他的糕饼。
杨婉抬头问邓瑛道:“这些乳母都附近州县挑送上来的民妇吗?”
“,不过军籍的有。”
“哦……”
杨婉没往下问,背后的那阵恶寒一点都没消退。
好在锅的汤时开了,宋云轻为了缓解尴尬,招呼杨婉汆羊肉。
羊肉一下锅,原本清亮的锅底就飘起了一层白色的血沫子,杨婉有些下不了,比起将才掉筷子,她觉得这个腥膻的场景更加不详。
邓瑛发觉了她神情当中的不安,放下筷子侧身问她道:
“怎么了。”
杨婉看着沸腾的汤底,不知道怎么跟邓瑛说。
她起了春夏之交的那场“鹤居案”,那场为一个宫人而杀百人的惨剧,起自己导师当年的关于宁妃猜测。
鹤居案并没有具体的年月日记载,大部分的文献都只给了出了“春夏之交”这么一个模糊的时。
杨婉起先比较认可主流观点,就《明史》上的记载,说有一个宫女不堪苦役和责罚,铤而走险所为。
这个解释,简单来说就说一个“无知少女”报复社会,怎么怎么不可信。
但明史当中的好几个案子都充满了现实魔幻主义的色彩,于这位“无知”少女,就被衬托得没有那么奇葩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些事情时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推测闭环,但自从到郑月嘉负责为皇次子挑选乳母这件事情开始,杨婉就有一预感,郑月嘉似乎就鹤居案的起,或者不能完断就起,但至少其中的某一环。
“邓瑛,有没有办法让郑秉笔辞掉这门差事。”
邓瑛摇了摇头,“这皇后遣派的差事,无故不能辞的。”
“哦……”
这一声“哦”几乎带着叹音。
宋云轻不解道:“这好差事,做了皇子的乳母,地方上会有光的,哪一处地方官衙不肯落后啊,都会争着给司礼监的公公银钱,虽然……郑秉笔好像不那样的人,但有体面呀,你为什么叫他辞?”
李鱼忽然道:“她觉得出事儿呗。”
杨婉一怔,李鱼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自顾自地在滚水捞着羊肉,继续道:“她刚刚不筷子掉了吗?”
杨婉被锅气冲得有些迷眼,邓瑛见她伸揉眼,站起身,“我坐你这边。”
杨婉摇了摇头,拽着他的袖子坐下,深深呼出一口气。
“哎,说好我请客,结果我自己搅得你们都吃不好。”
陈桦道:“哪能啊,我们哪停了筷子,其实云轻有时这样,遇到些事,就容易多。不过我觉得挺好的,这真细致,未雨绸缪嘛,我和李鱼就没这脑子。”
邓瑛陈桦说完,低头对杨婉道:“我明日去和郑秉笔说一声,请他留心。”
杨婉点了点头,抬拍了两下自己的脖子,鼓着嘴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头又道:“不,你还让他辞吧。”
李鱼顶她道:“你,都说了皇后娘娘指派的,你叫他辞了,那可抗皇后娘娘的懿旨,拖出去打都不为过,人郑秉笔菩萨似的一个人,你怎么跟他过不去啊……”
宋云轻打掉李鱼夹起的肉,严肃道:“你别吃了,下去。”
陈桦忙道:“算了算了,都好心,来来来,这还有一片肉,我见邓督主和掌籍都还没吃上呢,我给下了啊。”
杨婉捏着邓瑛的袖子低下头,抿了抿唇,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这糊涂话不知道怎么出口的。”
邓瑛低头看了一眼杨婉的。
她一直很喜欢捏他的袖子,这样的接触发乎情,止乎礼,给了邓瑛在衣冠之下足够的尊重,但似乎不足以让邓瑛完承受她的焦虑和恐惧。
邓瑛着,把臂慢慢地垂了下去,好让她抓得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