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宁十二年十一月末。
贞宁帝改制东缉事厂, 二十四岁的邓瑛在东林党的一片口诛笔伐中,走上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
杨婉所写的笔记,终于翻过桐嘉惨案的篇章。
她利用月底的几日职闲, 把自己关在房内,认真梳理一遍,贞宁十二年前后的历史。
从三司审查琉璃厂贪墨案,到邓瑛入刑部受审, 再到张展春顶罪,被司礼监暗杀,从而引文官集团的集体动荡。张洛在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暗示下, 为按压场朝廷内部的文臣动乱,残杀桐嘉书院八十余师, 最终却反被皇帝所忌,设东缉事厂以监察北镇抚司。
一环一环,慢慢填补了现代研究的文献空缺,也为看似干净的十二年春夏,染上一层“浓墨重彩。
杨婉收笔, 坐在灯下揉揉干的眼睛,合上笔记起身走到窗边。
那日在下雪,但雪花很细,像粉尘一般,只在松枝上累了薄薄的一层。
李鱼忽然从窗户下冒一个头,“嘿!”
杨婉吓一大跳,差点关了窗户。
“你小屁孩, 要死了呀。”
李鱼抱起一筐炭,“你小声些,我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杨婉低头看着炭筐, 见是品质不差的柴炭,“你又去为难陈桦了吗?宫里还没给宫人们放炭呢。”
李鱼撇嘴。
“你想什么呢。别地儿是都没有,司礼监能没有吗?几个秉笔都得,一筐是邓瑛的……不是,呸,瞧我嘴,一筐是咱们邓厂臣的,我亲自去惜薪司领的,但他没留,叫都给你送过来。”
杨婉拢了拢衣裳,“我又怕冷,给我做什么,他伤还没好全呢。”
李鱼叹了口气,“到是,升秉笔就是陛下眼前的人。在不好也得挣扎着上去,我看他的伤是难养。”
杨婉没接话,看他冷得哆嗦,便道:
“你要要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杯热茶。”
李鱼刚要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仍然站在窗下道:“我可不敢,你们尚仪局的女官,都是天上的仙女儿,你们的屋那可是仙宫,我贱身,踩了你儿的地儿,玉皇大帝那是要折我的寿的。”
杨婉无奈道:“你在胡说什么,也是你姐姐的屋。”
李鱼撇撇嘴道:“那也没错啊,我虽是粪球,但我姐姐是仙女。”
杨婉听完话,忽然想起邓瑛曾经说过的话,由沉默。
李鱼看她忽然不出声,便试探着问道:“你怎么。”
“没怎么。”
杨婉低头掩饰,“邓瑛还住在那儿吗?我之前听司礼监的人说,要搬挪来着。”
李鱼点了点头,“是啊,原本说是要搬到养心殿北门那边的值房,但他说那一整处地方,日后是要拆除放吉祥缸的,所以就还住在承运司边上呢。但你也别急啊,要说哪个秉笔祖宗没有外宅,即便他还攒下银钱,外头那些老爷们,争着要给送呢,清苦不久。对了,你几日,怎么去看他呀。”
杨婉转了转自己有些酸的手腕。
临近年关,内廷各处的祭祀典礼很,外面的命妇们时不时地要进宫给宁妃皇后等人拜礼,杨婉宋云轻已经有很日不得闲了。
“年关了,尚仪局事忙。”
“哦。”
李鱼犹豫一阵,“要说……他也是挺奇怪的,内学堂挑两个十二三岁的阉童叫跟着他伺候,他也没让那些孩子做活儿,会儿身好些,前日晴天,他还自个浆起被面儿来了。”
杨婉笑道:“你么说是想让我去帮他呀。”
李鱼忙道:“我可不敢,我得去上值了,炭我给你留墙根下,记得早些搬进去,沾了雪末子好点燃。”
说完,缩着脖,哆哆嗦嗦地走到雪地里儿去。”
杨婉合上窗,去把那筐炭拖进屋里,转身去洗手。
冰冷的水刺痛她的骨头,她赶紧把手缩回来,想起李鱼说邓瑛自己浆洗被面儿的事,由抿了抿唇。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雪像细沙一样铺天盖地。
么冷的天,说杖伤了,他脚腕上的那个旧伤半也舒服。
杨婉想着,进去穿一件夹绒的褙,揣着自己的手炉,掩门出了五所。
她走一趟御药房。
彭御医告诉杨婉,自从她把邓瑛叫来看过脚伤以后,他倒是每月都会乖乖地来御药房取治脚伤的药。杨婉问道:“那下月的取么?”
彭御医询小太监道:“留给邓瑛的药还在吗?”
小太监忙应声,“还在,邓厂臣还没来取呢。”
杨婉道:“那给我吧。”
彭御医笑着点了点头,“里面多配一样白芷,你顺便也提醒他,要比之前的药,熬小半个时辰。”
杨婉接过应道:“是。真的谢御医。”
彭御医道:“我也要谢姑娘,跟个病人结缘,我心里踏实,他是个听话的病人,但是姑娘说的话,他像是都会听。”
杨婉屈膝一礼,“他是故意的,是有时候顾不上,我以后一定说说他,让他给您添麻烦。”
她说完句话,室内的内侍医官都笑。
药香熏面,格外温暖。
杨婉觉,邓瑛得以短暂修养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了,甚至想过过日子,陪着他看看书,弄点吃的,顺便收拾收拾家里,洗洗衣服。
以前她忙得一刻也停下来,认为活着还有一口气,爬都要爬到研究室图书馆去,吃的东西也无所谓,饿不死就,穿什么也想,冻不死就。今日她忽然想找面镜照照,抱着药一路走过去,她的头发吹乱没,簪子吹偏了没。
**
等她抱着草药走到护城河边的时候,雪渐渐地停。
午时的阳气稍稍聚拢,太阳竟然在刻挣扎出了半个脑袋。
邓瑛的房门是开着的,杨婉走到门口,见他半跪在地上,整理书箱里的书。
知道是不是为方便养伤,他穿得并不是很厚。宽袖袍被一根棉绳绑着,大半截手臂都露在外面。
他知道杨婉来了,随口轻轻地念着书里的文字,一面将它们分门别类。
杨婉眼见书堆偏了,忍住道:
“欸?小心点,桌上的书要掉下来了。”
邓瑛闻声手一撇,桌上才累好的书竟全部被他扫到了地上。
杨婉见此无奈地笑一声,忙放下手里的药,走过去帮他捡。
“对不起我忘敲门了。”
邓瑛挡住她的手道:“你起来坐,我来捡。”
杨婉没听他的话,反而道:“要我争,我是尚仪局调(谐)教出来的,别的我都不如你,干这种事儿我比你在行。”
她说完,迅速分类散乱的书。
“你儿怎么么书啊。”
邓瑛蹲在一旁帮她道:“你是觉得我没有必要收着它们,是不是。”
“是。”
杨婉一面分捡,一面道:“你以前的居室里,应该也有很书。”
她说完,抱起规整好的一摞走到书架边,仔细地列上去。
“你十四岁进士及第,起啊,你小的时候读书,一定把自己逼得很厉害吧。”
“嗯。”
邓瑛仍然蹲在地上,抬头望着杨婉的背影,“小的时候时觉得读了书就可以经国治世。”
杨婉仰头确认自己罗好的书脊,随口道:“论什么时候,句话都对。”
她说完转过身,拍拍身上的灰。
打开放在桌上的药包,“我去帮你把下月的药取回来了,彭御医说,他添了一味白芷,要熬半个时辰。
邓瑛站起身,走到桌旁,“好。只是你用这样,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多,自己也能去取。”
杨婉笑笑,“我今日是顺便帮你取的,我过来找你,是要做别的事。”
“什么?”
杨婉退一步在桌边坐下,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挽起袖,“李鱼说你一个人在收拾屋,让我过来帮你。”
邓瑛一愣,“要听他说。”
杨婉仰头笑道:“他回来你可别问他,他现在怕你。”
她说着掩唇笑一声,邓瑛却有些无措。
“那……你呢。”
杨婉摇摇头,“我说笑的,你样生活着,就是不想我们怕你。”
邓瑛沉默一会儿,撩袍坐到杨婉身旁欲言又止。
杨婉轻声问道:“你说嘛,你说我又猜到。”
邓瑛抬起头,“我在受伤的时候,纵容自己冒犯过你,所以……无论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杨婉心头一软,“我知道,你坐个位置,是为你自己,是为我们,但是你也得让自己日子过得好些呀。你现在是司礼监秉笔,也是厂臣,我们尚仪局的大人见你,也是要礼的,就别说我。你如今对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折我的寿呀。”
邓瑛摇摇头,“我对杨大人发过的那个誓,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有的时候,我也害怕我真的会应誓。所以杨婉,在你面前,我赎一些是一些。我说过,我别的都承受不起,只能要你的怜悯。”
杨婉沉默一阵,看着他平放在桌上的手臂道,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邓瑛。”
“嗯。”
“你把自己成一个有罪的人来活,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一些。”
她切中了要害,又敢过深地延申,再往下说,她怕自己会刺伤邓瑛。
邓瑛错愕过后,却慢慢地点了点头,垂下眼道:“对你是。”
他说完避开杨婉的目光,“如果样,我敢见你,也能面对杨大人。”
“好。”
杨婉含笑望着他“那你以后,听我的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