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 杨伦的马已奔至清波馆门前。
锦衣卫与东厂厂卫皆让道两旁,张洛也下了马,馆内的人顿时跪了一地, 杨婉也忍着乏从覃闻德怀中挣扎起来跪下。
杨伦下马扫了一眼众人,方看向张洛,“明旨还没下来,我里是一道口谕, 命你即时回宫。”
张洛叩道:“臣领旨。”
众人皆随张洛起身,唯有杨婉腿还在发软,踉跄了一下, 差点朝前跪下去。
杨伦忙上前搀住她,抬头对张洛道:“你怎么伤的她。”
“我没有伤她。”
“没有伤她她怎么样!”
“好了, 哥。”
杨婉摁住杨伦的手臂,“我是吓的,把腿吓软了。”
杨伦骂道:“你都成猴儿窜上天了,你还知道怕啊。”
杨婉听了一句,竟觉得很有意思, “什么猴儿窜上天,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没谱。”
杨伦低头看着她的腿,“真没被他伤着吧,别怕他,你直说,哥给你做主。”
杨婉摇了摇头,“真没事, 他们都没碰我。”
她说完冲张洛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走。
张洛翻身上马,临去时又低头看了杨婉一眼, 平声道:“邓瑛我按律来审,你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杨婉听他么说,倒是点了点头,收住笑松开杨伦,朝张洛的马下走了两步,“有。”
张洛勒住马头,“什么话。”
杨婉抬起头,“不管你怎么审他,求你保全他的衣衫。”
“你就求个?”
“嗯,其实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我……”
“你有。”
他忽然打断杨婉,“今日你也算救了我一命,你求我的件事,我答应你。”
他说完,没有再给杨婉说话的余地,反手打马,带着北镇抚司的人撤出了东公街。
街道一下子便空了,漆黑的道路看到不尽头,风扑面而来,夹着淡淡的春草香气,东厂的封条伶仃地挂在门上,被覃闻德一把扯了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以历史有改变过吗?
贞宁十四年春天,皇帝病了,邓瑛在狱,一切和《明史》记载的一样。
人心的缝隙就像一架巨车的关节骨缝一样,偶尔响那么一声,便能抖落无数的尘埃。
杨婉没有想过,张洛竟然真的答应她,正如张洛自己也没有想过,他愿意在诏狱里,给一个“罪奴”尊严。
“好了别看了。”
杨伦伸手抵着门,“现在没事了。”
“是啊,总算没事了。”
杨婉收回目光,抬手理了理衣衫,头对杨伦道:“殿下也没事吧。”
“没事,不过下一次有什么事,你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杨婉弯眉一笑,“你是知道我拿殿下去冒险,来救些学生,恐怕想杀了我吧。”
“你……”
杨伦又好气又好笑。
“你殿下说那些话的时候,当真不怕陛下迁怒他吗?”
“怕呀。”
杨婉望着杨伦,“他是君王,生死一念之间,一念就算我们能拿捏七八分,仍然有两三分的变数。不过已经是我能想到最有把握的办法了,对陛下和殿下都好。”
“怎么讲?”
杨婉看馆内,“陛下未必想杀些人,只是他没有赦免他们的理由。易琅是他的儿子,他代这些人受过,就给了陛下一个台阶。而且陛下……应该也想替自己的后代,在这些年轻人心里博一个好名声吧。”
“哼。”
杨伦哼笑了一声,“名声是好,罚了三年的俸呢。”
“三年?么久。”
“是啊,你们怎么过啊。”
杨婉笑了笑,“邓瑛那样都能过,我们有什么不能过的,你放心,我有钱不找你。”
她说完走进门内,对众学生道:“好了没事了,你们回去吧。”
那个年轻的学生怯怯地问道:“姐姐,我们……还能参与今年的春闱吗?”
杨婉冲着他点了点头。
“能,好好考,看什么书,只要清波馆有的,你们都可以拿去看,找不到地方吃饭,也可以来馆里吃。虽然我今日就宫了,掌柜的帮你们张罗。”
她说着看向周慕义,“邓瑛打了你二十杖,调养起来是比较难,你在京中请医用药的钱我包了,好好治伤。听邓瑛说,你写得一手好文章,那就不老是骂人,多看看百姓,多关注关注民生,周先生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被人利用,枉送性命的。”
她说完句,朝后退了一步向众人行了一个礼,抬头提声道:“邓瑛侵吞学田一事,的确伤到了书院,也伤到了你们,他偿还不了的,我尽力来还,还请你们记住,我求你们的事。”
“姐姐……谢谢你,我不再骂邓厂督了。”
“我也不了……”
“我也是……”
“我也……”
众人皆附和,杨婉亦有些动容,她含笑点着头,“我知道了,去吧。”
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将身后的门大推开,学生们互相搀扶着走出清波馆,店中的伙计们纷纷提着灯笼去送。
杨婉靠在大门上望着些人的背影,对杨伦道:“欸,你和邓瑛读书那会儿,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啊?”
杨伦走到杨婉身旁抱臂靠下,“我可没那么蠢。”
杨婉笑了笑,侧头又道:“那你和邓瑛,谁读书比较厉害。”
杨伦沉默了一阵,方不情愿地吐了一个字:“他。”
说完又问道:“你没问过他吗?”
“问过,他不说。”
杨伦抬起头,朝头顶的叶阵看去,“你觉得很可惜?”
杨婉摇了摇头,“不可惜。”
她说着顺着杨伦的目光看去,“你看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多好,当初举荐他,你现在不后悔吧。”
“其实有一点后悔。”
杨伦垂下头,“我如今不知道该怎么救他。”
“拖。”
“拖有用吗?”
“有。”
杨婉直起身,“拖过今年夏天,到了秋天就有转机。”
杨伦侧头看向杨婉,“什么转机。”
杨婉没有明说,“反正就是有转机。他的态度好,人也温顺,刑部的人不至于立刻就他死吧。”
“不至于。”
杨婉应道:“那你们可以先给他判罪,死罪也行,不立决。样你们就可以清学田,推新政了。如果可以,判了罪之后,看能不能把他接到刑部关押,不过不行也没关系,司礼监的把柄还在他手上,陛下的名声也在他身上,他们不让张洛对他过度用刑。”
杨伦道:“你真的有把握吗?拖到秋天。”
杨婉点了点头,“有,至少比次有把握。”
“好,我信你。”
杨伦直起身,“我现在就去见白玉阳。”
杨婉忙追道:“哥,以后有事我提前跟你说的。”
杨伦过身,“不用了,经过件事,我不得不相信,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婉儿了,你做什么,可以自己做决定。”
“我……”
杨婉捏着袖口犹豫。
杨伦径直问道:“有什么不好跟哥哥说的。”
杨婉抿了抿唇道:“我想跟哥你坦白一件事。”
她一面说一面低下了头,“其实,自从我摔下南海子以后,以前的事,我就都记不得,我……”
她说到此处有些心虚,逐渐放轻了声音“我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对待哥哥,还有家里的人,两年我做得很不好,老是跟你吵,还经常骂你,做一大堆让你担心的事,你……能不能原谅我?”
杨伦解开马绳,身道:“没关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哥当时都只希望你能活着,哪怕找到你之后,哥要养你一辈子。而你现在不光活着,你还救么多人。”
他说着目光一动,“哥以你为荣。”
杨婉听完句话,不禁心头一松,她迎上杨伦的目光,冲他点了点头,“我也是。”
说完捏起拇指和食指伸向杨伦,向着他比了一个心,“加油啊,大刀阔斧推新政,不必有后顾之忧。”
杨伦翻身上马,“我你说。”
他说完又学着杨婉的样子捏起了食指和拇指,“啥意思啊。”
“比心。”
“什么?”
“就是表示我很喜欢哥哥你。”
杨伦忍不住抬起了唇角,“我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喜欢邓瑛,我都是你哥,你以后要是再为他骂我,我就他跟你……不是,我就跟他翻脸。”
杨婉立在马下笑道:“我不了,等他出来我跟你一起骂他。”
“哼。”
杨伦哼笑了一声,“你让我骂他?”
“我,真的!我们找一天,把他摁在凳子上,咱俩一人站一边,你一句我一句,不把他骂认错不罢休,他次把他自己丢到诏狱去,真的有点气人。”
杨伦被杨婉给逗乐了,低头道:“行了,你的话鬼都不信。”
他说完正色道:“对了,提审邓瑛的时候,我可以私下见他,你有没有什么话,需我带给他。”
杨婉道:“那你告诉他,诸君平安,我亦平安。让他……多睡觉,注意饮食。”
“就这些吗?”
“嗯。”
杨婉点了点头,“就这些,来日方长嘛。等他来,我准备陪他在护城河值房那边养一段的时间,让他卧床休息一个冬天,好好治一治他的腿伤,再调理调理他的身子。殿下被停了俸,不能给他赐药了,到时候,可能要请你帮我找一些药,嗯……钱我让清波馆的掌柜给你。”
杨伦看了一眼清波馆的大门,“你准备把个书馆开成什么样子啊?”
杨婉道:“今年的春闱的书坊考市,只有我清波馆是赚的,明年我买下对面的宽勤堂。”
杨伦不禁笑道:“你啊,是怎么想到做些书本生意的。”
杨婉笑道:“为我也是读书人,读书人嘛,就得靠书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