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轰隆飞快的由远及近,似乎不受黑暗影响,到得近前两人翻身下马,正是杨黛和大秦人。
波罗夷对此并不意外:灰艮将力量附着在大秦人身上,智慧和境界则灌顶传给了波罗夷,从此两人就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直觉联系,只要一方在附近出现另一方必然心有所感。
这两个彼此看不顺眼的家伙心有灵犀,倒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不去理会波罗夷和大秦人的虎视眈眈,杨黛上前对义成施礼,措辞谨慎,“姑母大人,战事未了,杨黛不能透露军情,如今所言皆是推测。李靖乃是隋将降唐,此番若不能携姑母回师,便会落一个心念故国的口实。他行事素来谨慎,想必得姑母之心甚于得颉利。”
这些话几乎是挑明了李靖要优先追拿义成,让她快跑。这时透露消息是资敌的大罪,杨黛和萧皇后都担了天大的干系,不料义成却不领情:“这几天我把前因后果想明白了,皇后陛下不惜以身为饵赚颉利入彀,怕我坏她计策,便以妯里之情羁绊。可笑我满心以为来了两个娘家人,自此有人相伴,不想竟然被算计了。”
杨黛道,“母后知道您心有怨气,特意让小雀儿给您带句话:无愧大隋,应归宗室。”
谁不知道大隋早已亡国?义成一生的苦楚注定毫无价值,即便如此她依旧心念故国。无论她引狼入室的恶行如何令人愤慨,这份故国之情当真让人感慨。
义成闻言仰头向天,努力平复心情。大隋皇后的褒奖也许是我此生唯一安慰,如何不唏嘘?二人的回护之意,我又如何不明白?可我偏生不让你如愿!义成脱口道:“回去告诉你母后,此番传讯相救是妯里亲情,当年我在雁门关救皇帝陛下是为大隋社稷,私情和公心如何相抵?这份情我承担不起!”
杨黛一愣,旋即又劝,“小雀儿愿随您去见太皇太后,也好在路上解解闷儿。”李世民是绝对不会留她性命的,这世上只有独孤青鸾才能庇护于她。
“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义成打断。
“您问。”
“刚刚得知和亲的消息之时你怎么想的?”
居然问这种问题?杨黛一愣,随即回忆道:“当时就想一走了之。我一身武艺,何不潇洒江湖、随心而行?快意人生不比当个劳什子公主强得多?”
快意…我这一生又何尝快意过?义成不觉喃喃自语,旋即发现失态,又道:“那为何有改了主意?可是有人强迫?”
“若有人强迫我当真就甩手不干了……我自幼受宠爱,长大些后更是任性胡为,从来没人说过一句重话。”杨黛微微一笑,“其实我知道,这不过是孩子气的叛逆罢了。我一个大隋公主凭什么受大唐皇家的荣宠,凭什么吃穿用度都由大唐百姓供养?这些迟早都是要还的。”
义成轻声叹息,“原来也是个迫不得已的。我还以为你事先知晓是假和亲、真用兵。”
“机事不密则害成,这等军机大事怎能让我知晓?我也是硬着头皮和亲罢了,不过我打定主意,若当真走到要拜天地那一步,不过血溅五步罢了。”
义成点了点头,“难怪你和亲之时身怀利刃,想来你是断然不会下嫁胡人可汗的……可惜我没有你这般刚硬,只是一味逆来顺受。若能收拾重来,我倒真想为自己活上一世。”
面临相似的选择两个女人有着不同的态度,很难说谁对谁错,人生际遇当真一言难尽。二人都有所感慨,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李唐在我眼中永远是乱臣贼子,我是决计不会去长安的。我这一生都在算计,这也算是我唯一任性之事吧?不知算不算得快意?”已成打破了沉默,“对了,要是见到青鸾太后还请帮我请安。”
“姑母……”
“豫章公主殿下,多谢你陪我聊这么多,现在你该走了。”义成语气冷了下来,这些年她极少对人和颜悦色,今晚对杨黛已然破例。
“如此姑母大人保重。”杨黛只得拜别而去。大秦人并非无事生非的性格,此行以保护公主为第一要义,也未与波罗夷多做纠缠。
等杨黛和大秦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义成只觉多年郁积的愁苦齐齐涌上心头,霍然转身对波罗夷道:“我不去长安了,你有什么手段不妨使出来,看老身怕不怕。”
波罗夷嘴角僵硬的牵动一下,算是笑了,“身为四任可敦,你维护王庭利益的时候背后有无数人支持,威望甚至能压制可汗,这种感觉让你日渐膨胀,真的以为自己是王庭主母。可你知道我们突厥人是怎么看你的吗?借用你们汉人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都清楚你只是和亲的汉人公主,是阿史那家的人质,你永远变不成我们的族人,所以你当众谋害可汗的瞬间就失去了所有权力。如今你只是个一无所有的老太婆……值得我杀吗?”
义成回想方才帐中的一幕幕,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满以为胜券在握,想不到众叛亲离,他们确实没把我当成族人……这些年积累的自信和自尊被击碎,巨大的失落瞬间淹没了义成。
波罗夷细细看完义成所有的表情变化,然后带着不死军团走入黑暗之中……现在杀她只是帮她解脱,杀人不如诛心,欣赏绝望和痛苦岂非比杀人更有意思?
……
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久违的月亮照着积雪,把义成的身影拉得很长。义成漫无目的蹒跚而行,此刻心丧如死,只觉冻毙在荒野之中最好。
“可敦?”试探的声音响起,是突厥话。随后一高一矮两条汉子跟了上来,显然不怀好意。如今天寒地冻,在吃食和衣物面前可敦算是什么?何况她已然背叛了整个王庭。
此刻的义成却没心情管他们,自顾自前行,不料腾腾脚步声加快起,两条汉子冲了过来。义成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忙拔出了随身小刀。
晚了。转身之时高个已到了面前,勐然掐住了义成脖子!高个甚是有力,义被举得成双脚离地,她却不惊慌,手中小刀只管往对方面孔脖颈上一阵乱刺。高个毫无防备中了数刀,吃痛之下松手后退。
义成踉跄倒地刚要站起,矮个已经到了面前,义成举刀再刺,反被抓住了手腕。矮个连续几拳结结实实打在义成脸上。义成听到了自己颧骨骨裂的声音,口鼻里满是血腥,但她甚是强悍,兀自喝骂踢打不休。
矮个抓着她头发往地上勐掼,义成很快被撞的不能动弹,矮个又补了几脚方才回身去看高个伤势。只见高个双手紧紧掐住自己脖子,血止不住的汩汩而出,显见是刺穿了脖颈动脉。高个张口想说话,只是呛出几口鲜血,显然是没救了。
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两人能结伙行动,自然是过命的交情。矮个大怒,从地上搬了块石头向义成走去,高高举过头顶,就要替高个报仇。
义成似乎被打的神志不清,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可汗的财宝、东山再起……矮个心中一动,见这老婆子两手空空,料也没什么威胁,于是扔掉石头附耳倾听。
义成勐地一口咬住了矮个耳朵!矮个吃痛想推开对方,义成发出母狼般的嚎叫,双手双腿缠在对方身上,晃动头颅拼命撕咬,两人泼妇般扭打在地。
义成吃亏在不会武艺,虽然常年劳作有几分力气,可如何是强壮的草原汉子的对手?转眼间矮个耳朵被咬掉,却骑在义成上面轮起双臂饱以老拳,义成双手在地上摸起泥土碎石往对面伤口上乱抹。
义成很快被打的动弹不得,只是口中犹自嘶声道:“伤口被我抹了脏东西,在这戈壁上你能撑几天?两个小崽子想算计老娘?可曾讨到便宜?”
矮个受不得气,回道:“我们两个奴隶的贱命换可敦的命,值了!”
“我和亲那天便当自己已经死了!哈哈哈……”义成满口是血,纵声狂笑。
矮个从地上摸起义成掉落的小刀,双手高举对准义成心口,突然头颅飞到了半空!
“可敦。”是方岩恰好救下了义成。他四处扫视一眼,发生了什么大体了然于胸,对义成的强悍也有几分惊异,上前搀扶义成。
“退后!你可是…来俘虏我的?”义成说话时牵动骨折之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恰好经过此地,请可敦随我归营。”
“你这样把我捡回去,定北军可有荣誉?”义成语带讥讽。
“这是打仗。莫非要我放了你不成?”方岩**出身,可不是大秦人那般死脑筋。
“适才豫章公主要请我去长安,你……”
“义成公主殿下!”方岩打断了对方,正色道:“你虽是敌人,我依旧敬你,也请你莫要再呈口舌,如此才能体体面面的随我回营。”
口气里能听出是个老行伍,义成知道对方不是个好湖弄的,于是叹了口气:“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