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又行进了一阵,淮真觉得有些不对劲,回过头去,发现一双瑞凤眼静静凝视着她。
那一瞬,叶垂虹缓缓微笑,笑的很温柔,恰如其分地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我看姑娘这双眼睛倒有些意思。”
“怎么有意思了?”
姜素有些被她这口国语惊吓住。
叶垂虹仍淡定微笑:“你听得懂国语?”言下之意:昨夜我们的聊天你都听去了多少?
淮真又望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我国语不太好。”
确实不可能太好。像是北方话,里头却全然不见北方的喉音,也不掺杂吴语的痕迹,有些太过板正,也不知在哪里学的。
淮真用头绳将头发绑在一侧,将那件搭在暖炉旁晾干的袄子扣上。人陆陆续续赶往甲板,外头叩门声也一阵赶似一阵。姜素显然很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一边拎上箱笼,一边将舱门打开催促两人尽快跟她一起去码头上。
随拥挤人潮一齐出了长廊,立到人声鼎沸的甲板上。船鸣声一阵赶似一阵,十几名水手攀在船边沿,将巨大的船锚抛至水中。淮真个子太低,挤在人群中,只能看到一点被灯塔光芒染得亮澄澄的海水;一整个宁静的旧金山湾此刻而却就在外头,真实的存在于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与喝彩声中,安静的等着她泊岸。
淮真心头袭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恍然之间不知是代替长睡不醒的梦卿活了过来,还是活在了梦卿的长睡不醒的梦里。
天上仍有些蒙蒙细雨,头发与睫毛都沾湿些许。她抬头,恰好望见头等舱通道的白人与些许黄色皮肤气定神闲的喝着红茶。
一只一只巨大的路易威登皮革行李箱,经由船上仆欧之手,被一只只传递到头等舱通道最底端。门开启以后,行李箱将会先于它们的主人被搬到汽艇上,运往岸上,再搬入轿式自备汽车上。而后,头等舱的客人们才会被请下船,乘船前往轿车停泊处。
罗文在耳畔反复向她核对一会儿移民局官员会问及的家庭信息。她默默地听着,却突然回想昨夜的遭遇——这遭遇对别人来说并不太愉快,却不知为何使她意识到,自己此刻是真实的活着。
那彬彬有礼的克劳馥家的绅士,天真烂漫的穆伦伯格的金发女郎,以及她那对黄人充满恶意的年轻兄长,即将经由免检查通道,轻松轻松地离开天使岛,前往金山市区,在未来的某天里返回东海岸的家中,从此再无交集,就像她留学生涯中遭遇到的少数拿红外线指着她的种族主义者一样。
可淮真没想到,见面来得会这么快。
下船时两名胖大的警察立在码头上,视线逡巡着甲板众人,反复强调:“非美国公民,从这边登岸!黄种人,不论国籍,从这一侧上岸!”
几个加拿大英属地的英国人颇为不满,挖苦了几句。
美国警察立刻凶巴巴反问:“嫌麻烦,你们为什么不从东岸爱丽丝岛登岸?”
“爱丽丝岛?从香港?穿过整个欧亚大陆以及大西洋,再乘火车穿过整个美国?”
两国人拌了几句嘴,闹的警察险些从腰侧掏出枪来,这才不了了之。英国人只好悻悻下了船,海关警察脸上更为神气——如今这里是美国人的地盘,全部都是。谁叫你们吃了败仗?
所有黄种人均在警察检视下,挨个踏上灯塔下为黄人专设的栈道。淮真默默跟在罗文后头,遥遥看见一个黄种女人身后跟着十余个年轻女孩儿,在警察注视下走下船板。那些女孩子个头参差不齐,都生的腊黄而瘦弱,嘴唇皴裂,脸上扑着厚厚的粉,使一张张白到怪异的脸蛋像人偶似的支在黑黄的脖颈上。
当船上两个警察问那女人“她们和你什么关系”时,女人以一口与姜素极为相似的英文回答道:“me daughter, they alldaughter.”(大意:都是我女儿)
“女儿?哈哈哈哈哈哈……”两个大胖警察险些笑岔气:“猪也下不出那么大一窝女儿。”
相较之下,姜素要谨慎得多。由于她自己“太过大名鼎鼎”,所以与她同行的是个中年男人;叶垂虹牵了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子的手跟在一对夫妇身后。整个过程,淮真没看到除叶垂虹意外的别的同行女孩子——大概也多像她与罗文一样,衣着朴素干净,三三两两一队,各自配给了相应的有移民资质的“父亲”或者“母亲”。
本国归国者与外籍入境者分成三列,华人专享一列。队伍右侧皆是高大白种人,黑压压的伫立在那处,人人都是加大号,衬得她仿佛东方小人儿误闯了巨人国。
白人队伍通行得极快。她们刚下船,右侧栈道便已几乎空空荡荡。沿栈道登上岛,拾几级台阶而上,右侧白色大理石门柱上挂一只铜钟,随海风轻轻晃荡,发出低沉悠远的“叮咚——”
狭长码头栈道尽头,一栋红砖砌的两层独栋平房拦路而立,这就是天使岛移民站。灯塔就在移民站后方,刺目灯光就在头顶,晃得人睁不开眼。
罗文携她紧跟在那携了十几个女孩的妇女后面,经由栅栏门钻入移民局红色大楼。
两层楼高的移民站内,空间十分开阔;二层窄窄一行阳台,镂空铁围栏,有白人在上头聊天,不知是何用意;墙面漆了湖蓝色的漆,这种色调的漆流行到东南亚及南中国时已经是二十世纪末尾了,于淮真来说却有种古早的亲切感。
正中间几栋雕花玻璃小隔间,是移民站特别设立,用以盘问“狡诈的华人偷渡者”的。玻璃房子外一排长长空椅给下一批人等候时用,椅子正对的大门旁立着一个红酒糟鼻的胖警察与他们大眼瞪小眼。瞪了几秒,警察打了个哈欠。
前面那携带了十几个女儿的女人率先进入小隔间,罗文与淮真与几名旅行归来的亚裔夫妇在长椅上等候。罗文似是有些紧张,在凳上坐不住,不由得晃动身子,比走廊尽头呲咔呲咔走动着的大摆钟还要使人心慌。
幸而左侧一间玻璃房门打开,姜素与同行的男人很快走了出来。罗文闻声抬头,姜素暗地里向她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罗文意会,便稍稍松懈下来。
姜素二人前脚刚迈出移民站,淮真面前那扇门便猛的被猛地推开。
两名警察裹挟着的一个失声痛哭的女人,正是那十二个女孩子的母亲。女人个子很矮,身子被架着,双脚悬空乱蹬,声响彻整个移民站:“me daughter, you can not send them back hongkong!havedaughter——”
“这些话留着跟加州法官说吧,你这满口胡言乱语的骗子。”说罢,女人被架着出了移民站。
几分钟后,警察拍拍手,“下一位, lowan kwai.”
罗文应了一声。淮真随她站起身来,在高大警察注视下走进玻璃房子。
一进屋,淮真倒是愣了一下。屋里陈设极少:一张宽大的桌,一侧一只皮沙发,另一侧一只高脚凳;桌子正对着一张长椅,除此之外,只剩一只落地式健康秤。
宽桌后头坐着一个大胡子,大概就是移民局官员。
宽桌旁那只高脚凳上放着一叠翻开的资料,页面一分为二,左侧是英文,右侧是繁体中文——大概是中文翻译的位置。
果不其然地,“最近加州来了许多共和党的人,其中甚至有三名议员。似乎又有与华人相关的法案要修订了,否则调查员也不会三天两头光顾移民局。刚才又来了几位,说是有人举报有华人移民资料不实——我们的中文翻译刚才被请去翻译资料了——所以请先坐一会儿,稍等他回来。不会耽搁很长时间的,我猜。女士,怎么了,你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淮真侧身看了眼,罗文脸色比刚才在外头长椅上还要差一些。看起来姜素的手势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
再一看,罗文的眼神在移民官员身后侧门与脚凳间游移。淮真心头一动:原来那个翻译是姜素他们的人。
“你还好吗?”
“还好。”
“那就好。不要被共和党议员吓到了,毕竟,从二四年开始,所有法案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不是吗?这次也一定是——那你呢,可爱的女士?”
淮真一愣,险些张嘴用英文接话说我很好谢谢那么你呢?
幸而罗文及时说道,“我女儿她不懂英文。”又转头用国语问她:“移民官问你是否紧张。”
淮真摇摇头。
她紧张什么?入关也好,遣返也罢,反正都是被命运大浪推着往前走,于她来说没什么差别。
倒不是她悲观。
这身体鬼门关走了一遭,仍还很虚弱。在暴风雨的海上晃了一夜,已经有些让她吃不消。她不想立刻再坐一次远洋轮渡。
移民官说:“以免耽误太多时间,在翻译回来之前,请允许我先询问你一些简单的问题。这类问题,你的母亲或许可以代为替你翻译。”
罗文将大意用广东话复述了一次。语速很慢,很好懂。
她点点头,心里有些狐疑,不知这应该归功于她常年收看的tvb剧集,还是说,这身体的运动性语言中枢与听性语言中枢并没有完全受损,所以听懂广东话对她来说不算太吃力。
移民官打开《移民宣誓》。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fu, kwai.”
“母亲呢?”
“lowan, kwai。”
“你知道你的父亲在美国的职业吗?”
“他在旧金山都板街开了一家洗衣店。”
“母亲呢?”
“在父亲店中帮忙,有时纺织一些衣物。”
……
紧接着,她听见移民官问,“你的名字?”
淮真看向移民官员手头拿着的那贴着梦卿pass照的移民宣誓,脑子里突然灵光一动。
若说她对于这新大陆还有点什么别的私心。
假如顺利记在有移民资质的罗文名下,她立刻能获得一份新的身份证明,那上头写的名字,可以是……
在此刻之前,她仍然有点茫然无措,不知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
时至此时,淮真心头扑通一跳,方才大梦初醒般,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半。
这是不是可以摆脱梦卿原生命运的唯一机会?
“淮真……waai zan, kwai.”
移民官员手头的笔顿了顿。
尚未及他发问,她面不改色地紧接着说:“中国人通常都会有两个名字。比起梦卿,我更喜欢淮真一些。”
罗文如实翻译了。此时此刻,移民局官员面前,她不敢对此有异意。
移民官常年与华人打交道,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他在广州领事馆写下的“munghing”下画了一道线,一旁写上更大一行字母——waaizan.
基础资料已经问答完毕,移民官将资料展开给她过目。
淮真看见《移民宣誓》上,经由姜素之手伪造过的广州领事馆留下的中文备注。
梦卿,季——waaizan(munghing), kwai.
季淮真。
属于她自己的新生命的新身份。
翻译还没回来。
移民官员看看表,撇撇嘴,“如果不是资料有什么问题,那么一定是调查局的官员的问题。”
而后又翻出另一页资料,接着说:“接下来,女士,这份资料要求记录下你入关时的体重,这将辅助判断你是否本人,以及是否怀孕。”
说罢指了指角落。
淮真意会,脱下脚上的绣花布鞋,赤脚踩上那只落地健康秤。
尚未及秤上指针在刻度三十五至五十之间停止摆动,便听得移民官身后的门打开。
门外走进来三名高大警察,其中一人说,“很遗憾。昨夜接到电报,有人说santa maria号上的偷渡者似乎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而且移民局往年资料确实出现问题——你们的中文翻译可能暂时脱不开身了。”
移民局官员扶了扶眼镜,“噢,那名携带女儿偷渡的妇女,刚才已经被我们的警察带出去了。如果她无法为每一名女儿缴纳六百美金保证金,她的‘女儿们’明早便会被遣返……”
“不,不止是她们。”为首那名警察取出镌刻了雄鹰的警牌递给移民官,“我们怀疑驻广东领事与香港港官提供的资料不够属实。所以,接下来,华人入关者可能要接受另一套询问。可以吗?”
移民局官员起身,点点头。
警察里有人回头,往外喊了声:“西泽,请来替我们作一下翻译。”
大厅里远远传来一声:“为什么总是我?我坐了三十天的船,才刚上岸!我还是一名普通公民,不受你们差遣——”
后头似乎有人踹他一脚,“顶多就十分钟!”
几名警察错身一让,他便笑着进来了。
声音无比熟悉,是发音有点板正的另一种口音,不是内华达式。
淮真回头看了一眼。
西泽抬眉瞥见她,微微一笑,而后礼貌询问移民官员:“不巧,我刚好懂一点中国话,兴许我可以为那位翻译先生效劳十分钟?”
罗文望向那边,不安的动了动,因紧张而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细碎声音。
“有劳了。请进来。”移民局官员呵呵笑,“希望你不会对我们这位华人女孩子太过苛刻。”
三名警察回身将门合拢,在左侧沙发上依次落座。
西泽笑了,声音缓而轻:“怎么会呢?”
说罢穿过半间屋子,拾起那高脚凳上的资料。待他屈身坐下,两条长腿有些无处安放,高脚凳似乎也瞬间成了脚凳。
“到哪里了?”
“体重那一行。”
“唔。淮真括号梦卿,体重——”他回头一瞥指针,话音突然断掉。
移民官员以为他没读出数字,扶了扶眼镜,替他报出那个可爱的数字:“八十五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