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就开始狂风大作,天色阴郁,猎猎狂风夹杂着水气刮过宽敞的宫庭。头顶上,厚密的云层激烈地翻涌着,细沙飞舞,迷了人眼。
隐隐的雷声由远及近,仿佛急促的鼓点,在催促着人们加快步伐。
丹菲匆匆回屋,刚关上了窗户,就听头顶一声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啪啪落下,由疏转密,拉起一张厚厚的白帘。
狂风卷着雨水从天而降,如倾江倒海一般,冲刷着大明宫,浇透了大半个长安城。
崔景钰坐在窗下,望着雨帘,衣袖被打湿了一块都浑然不觉。他精致的眉眼笼罩着一层冰冷霜气,眸中映着外面那一团混沌的天地。
“明日会发丧。”李隆基斟酒,“韦氏想要制胜,动作必须快。估计后日温王就会在灵前即位。”
“我联系不上阿菲。”段义云面色凝重不安。
“她这么精明的,又得韦氏信任,不会有什么事。”李隆基安慰道,“景钰,你说两句话呀。”
崔景钰这才收回了目光,开门见山道:“郡王打算何时起事?”
李隆基不禁笑了笑,“问得好!”
崔景钰道:“我们原本都以为这事不会这么早发生。谁都没料到圣上会突然驾崩。”
“究竟怎么死的,还不清楚呢。”段义云道,“神龙殿的宫人下落全无,想必都已经被处死了。如此看来,死因定有蹊跷。”
“事已至此,追究死因无用。”崔景钰道,“如今京畿兵马大都被掌握在韦氏子弟之手,朝政也由韦后把持。我因昨日拒绝随宗楚客进宫,已经是彻底同他们断开了。如今局势对我们已是极不利。若再拖延下去,假以时日,韦氏将摄政皇太后的位子坐稳。郡王要再翻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我懂。”李隆基将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一杯,“最迟,不会拖到下个月!只是兵力有些吃难。”
“我自会倾力助郡王。”段义云道,“我在羽林卫还认得几位武将,深受韦播、高嵩排挤侮辱,对之韦氏一党恨之入骨,愿以死报追随郡王诛诸韦!”
“好兄弟!”李隆基与他们碰杯。
段义云又道:“在这之前,还需先把阿菲接出宫来。”
“景钰有什么主意?”李隆基问,“你若不方便,我让太平姑母将她要出来就是。”
“没什么不方便的。”崔景钰道,“新帝登基,我使命已完成,接她出宫再顺理成章不过。”
李隆基酸溜溜地笑道,“那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崔景钰微笑着举杯致意。段义云
这日的雨下到入夜后方转小,淅淅沥沥的,催人入眠。
丹菲不用值夜,也不用去守灵,终于可以躺在床上,睡一个舒服的觉。她想到明日发丧,百官都要来朝,就能见着崔景钰了。经历了宫变后,她愈发想见崔景钰一面。不为了寻求他的保护,而只是为了拥抱一下,听他的声音和心跳,感受一下那份真挚的温暖。
次日晴空万里,前一日的暴雨带走了湿气,也带走了云。今日太阳一出来后,便火辣辣地照射而下,很快地烤干了大地,晒得人头顶冒烟。
韦皇后盛装打扮,厚重的粉盖住了她发青的眼底,眼中的血丝却还是泄漏了她焦虑的心境。
“阿娘……”安乐惶恐不安,“万一届时有人发难……”
韦皇后一摆手,“金吾卫已就位。若有人图谋不轨,当场格杀勿论!”
“若茂郎不听话……”
“他想活命!”韦皇后冷哼,“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唯唯诺诺的,哪里有半点皇家风范?”
武延秀偷偷给安乐公主递来一杯烈酒。安乐饮尽,过了片刻,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洪亮悠远的钟声中,紧闭了两日的宫门,终于再度开启。
百官进宫,前往太极殿外叩拜大行皇帝。
鼓乐震耳,宫人遍地哀哭,白幡飘扬,万人素缟。
韦皇后带着温王立于殿前高高台阶之上,俯视下方。上官婉儿手捧遗诏而至,命礼官于百官面前宣读遗诏。
丹菲站在女官之列中,目光极其容易地就在下方人群中捕捉到了崔景钰的身影。
百官皆身穿麻白孝服,看上去就像摆了满地的米口袋似的。唯独崔景钰白皙而英俊的面孔被那衣服一衬,愈发显得眉眼似墨,面如冠玉。
丹菲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又酸又热,又甜甜的,嘴角不禁扬了起来。
似乎是感受到了丹菲的视线,伏跪听旨的崔景钰微微抬起头,朝这边望来。隔得太远,又背光,他其实看不真切,却是直觉知道丹菲在望着他。他亦温柔地一笑,又低下头去。
百官意味深长的目光之中,年方十六岁的温王李重茂被封为太子,皇后临朝摄政,大赦天下改元唐陇。
少年太子面色苍白,虽然极力掩饰,可眼中依旧流露出一股怯懦惶恐、迷茫无措之色。
“叩首——”礼官唱道。
群臣面面相觑,各种激愤的、不甘的、漠然的、得意的心绪,最后都化为沉默。他们磨磨蹭蹭地安静了下来,朝那神情游离的少年新君跪下。
“子幼母强呀。”臣子们窃窃私语,忧心忡忡。
同时,相王进为太尉,雍王守礼为豳王,寿春王成器为宋王。韦皇后从兄上洛王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
相王几个兄弟父子们循规蹈矩地磕头谢恩便罢了。韦氏子弟如今都进官加赏,大权在握,各个意气风发,嘴脸十分张狂。
朝臣百官多半都看不下去,只等遗诏宣读完毕,便纷纷告退离宫。
隔着遥遥的距离,丹菲见崔景钰起身,朝她这边直直望过来,而后一笑。
这个笑容温柔而英俊,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情意。
一时间,酷热骄阳、宫廷楼阁、人山人海,全都纷纷消退而去。偌大的殿前广场,只有丹菲和崔景钰两人四目相接,遥遥对望。
崔景钰轻启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而后干脆利落地转身,步履稳健,背影笔挺如松。
等我。
他说:等我。
丹菲微笑着目送他的身影融进了人潮之中。
六月初五,含元殿中,皇太子重茂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仍知政事。
这是丹菲第一次亲身经历新帝的登基大典,没法同别的做比较。但是她偷偷听到柴尚宫和贺娄尚宫私语,显然是觉得此次登基十分仓促,大典处处都透露出一股寒酸之意来。
韦太后依旧十分紧张,宫人们行动更加小心翼翼,不敢在这节骨眼上犯丝毫错误。
幸而大典顺利举行,太子虽然依旧像个木头人偶一般,却是将各项仪式一丝不错地执行了下来。
礼成之后,一身帝王服的少帝接受百官朝拜。韦太后与他并排而坐,气势张狂。少帝被她衬得愈发萎靡瑟缩,面露怯色。
李隆基随父亲兄弟一道上前叩拜之际,抬眼不动声色地扫过,旋即低下头,掩饰住了嘴角的一抹冷笑。
待百官朝拜过后,又轮到命妇们叩拜韦太后了。
丹菲去请诸位命妇入殿时,碰见了崔景钰的母亲和嫂子。
段夫人不爱宴会,平日极少进宫,同丹菲难得见上一面。三年过去,她保养得当,似乎没有什么变。见了丹菲,还是那么一副慈爱和善的模样。
倒是崔家大嫂拿眼光将丹菲上下打量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笑着,令丹菲十分不好意思。
“转眼就成大姑娘了。”段夫人拉着丹菲的手,“这眉眼长开了,倒是越发漂亮了,人也看着精神又干练。”
崔家大嫂道:“太后身边那么多女官,就属我们阿江最打眼。也不知将来谁有幸能娶了去。”
她笑容一片善意,弄得丹菲满脸通红。
正寒暄着,一个人从丹菲身后走过,碰了碰她的胳膊。
“骗子!”
丹菲惊愕地转过头,就见公孙神爱漠然地扫了她一眼。
没头没尾的,丹菲困惑不解。她同公孙神爱的关系早就冷淡,如今是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有起争执的必要。
公孙神爱没有诰命在身,并没资格去朝拜皇后。她同其余的妙龄贵女今日进宫来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朝拜过后,就有宴会。这正是结识新贵的大好时机。如今韦家发达,不少未婚的韦氏子弟都成了抢手的热饽饽。公孙神爱虽然不会将这等凡夫俗子看在眼里,却也被几个嫂子强拖了过来。
丹菲今日也穿着女官的朝服,十分隆重,妆容考究。比起公孙神爱的一团艳丽,她显然更加端庄肃穆。又因为在宫中历练多年,丹菲的气质庄重沉稳,又透露着一股果敢霸道之气,倒是比在场绝大多数贵女更有名门风范。
公孙神爱为了追求崔景钰,抓住机会就对段夫人献殷勤。段夫人却对她态度客气而疏远。崔家大嫂更是有几分瞧不起公孙神爱的手段,也知道小叔绝不会娶她,对她更是冷淡,
如今段夫人她们对丹菲的亲昵态度,就如公孙神爱的眼中刺,肉中钉。她牢记着从李碧苒的贴身女管事处打听来的话,说这曹氏之父乃是曹永璋。此人当年热衷扶持相王为太子,还意图行刺当时身为太子的先帝。事发后他带着妻女诈死逃走,去了沙鸣。曹氏后因救了段宁江,本想假冒贵女上门骗钱的。不料段家出事,她阴差阳错地被当作女眷被没入掖庭。段家人已死绝,崔家人又都不认得段宁江,才被她骗了。
那女管事说得十分详尽:青州知府的夫人乃曹氏姨母,同她长得五分像。女管事又道,这事其实也说不得十成十地准,所以我们公主也就没有张扬出去。
公孙神爱牢牢记着此事。她忍了许久,就等寻个合适的时机去找崔景钰揭穿这曹氏的真面目。不巧圣上突然驾崩,新帝登基,一番兵荒马乱的,她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再见崔景钰。如今见曹氏还浑然不觉地在段夫人面前讨好卖乖,更觉得厌恶,只等着看她将来的下场。
待到命妇们朝拜过韦太后之后,已经过了午时,午宴这才摆了出来。因为有韦家子弟领头欢庆,宴会气氛倒是极好。上官婉儿又同宗楚客一道,当场作诗,祝贺新帝登基。
韦太后特意将韦家十四娘叫过来说话。这十四娘年方十五,还是个小女孩模样,一看就知是个千娇百宠着长大的,言行举止里透露着几分同韦太后如出一辙的娇纵之气。
少帝本能对她反感,态度冷冰冰的。韦十四娘也察觉了,于是撅着嘴巴也不大高兴。韦太后脸上挂不住,只好让丹菲又把韦十四娘送回去。
丹菲返回之际,碰到李隆基迎面而来。
李隆基显然已喝得半醉,满面红光,见了她便笑嘻嘻地拱手:“恭喜!恭喜!”
丹菲啼笑皆非,“郡王看清奴是谁了么?您恭喜什么呢?”
“崔景钰没和你说?”李隆基挤眼,“那我也不说,不说……”
丹菲见他要倒,急忙伸手扶他。
李隆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目光迷蒙地看着她,“他要待你不好,你就来找我……”
丹菲这下真的笑出声来,认真道:“郡王,以我的本事,他若待我不好,就没命了。”
“哦,也是。”李隆基摸了摸鼻子,嘟囔道,“你就这点不好。太凶悍了。女子还是温雅柔顺一些的好,偶尔使使小性子即可,别动不动就拔刀……”
丹菲顿时有种想把他丢到外面的池子里的冲动。
幸而高力士匆匆寻来,将李隆基接了过去,不住道歉,把人扶走。
他们刚走,云英就匆匆寻来,道:“皇后……太后传你问话。”
丹菲见她神色有些不对,问:“可有什么不妥?”
云英一副强忍着兴奋的模样,笑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说罢就将丹菲一路拉到偏殿中。
偏殿之中要安静许多。丹菲走进去,一眼就见崔景钰正跪在韦皇后座下。韦皇后喜怒不形于色,漠然地扫了丹菲一眼。
丹菲提起一口气,匆匆上前,挨着崔景钰跪下。
她偷偷看崔景钰,目光里充满困惑。崔景钰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丹菲的紧张瞬间消散。
“阿段,”韦太后开了口,“你入宫服侍我,已有三年了吧。”
“是的,太后。”丹菲道。
“你当初入宫,是作为罪臣家眷来着。”韦太后道,“当日前脚你被捕,后脚崔景钰就跑到我跟前磕头,想救你一命。这些年来,我也留意到,他虽然面上对你不冷不热,可私下还是很牵挂你的。”
丹菲耳朵发烫,又看了崔景钰一眼。
崔景钰面色平静,垂着眼,仿佛被议论的不是自己。
韦太后倒是笑了笑,道:“我老了,见你们这样,倒觉得欣慰。在宫中这么多年,见多了亲友落难,熟人相见不相认的戏码。你们这样,更加难得可贵。方才钰郎求我,说愿以重金将你赎出宫去。你是怎么看的?”
丹菲浑身如被水泼了般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崔景钰。
崔景钰侧头望着她,温柔地笑着,点了点头。
丹菲的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这才明白了崔景钰那句“等我”的含义。
她哽咽着,朝韦太后直磕头,“太后赏识提拔奴,对奴恩重如山,奴本该毕生侍奉太后才是。可是要奴说奴不肯出宫,那奴又是对您撒谎了。太后也一贯喜欢奴的直言不讳。奴便同太后说心里话。奴想随表兄走!”
殿中有片刻静默。
丹菲紧捏着拳,心提到了嗓子眼。崔景钰看似漠然,而紧绷的面孔出卖了他紧张的情绪。
良久,韦太后道:“也好。”
丹菲一口气松下来,差点坐在地毯上。
崔景钰率先朗声道:“臣谢太后隆恩!”
丹菲这才急忙跟着磕头谢恩。
韦太后心情不错,笑道:“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原本也要放一批宫人出去。阿段伺奉我三年,忠心可嘉,如今放她出宫,自行婚配吧。阿段,你是聪明人。有崔家为你作保,你将来必然衣食无忧。宫中诸事,就如云烟,希望你能忘了。”
这便是警告丹菲出宫后谨言慎行,不要将宫中秘辛,尤其是先帝驾崩之事。
丹菲立刻一本正经地答道:“奴纵使出宫,也依旧效忠太后,若敢忘了您的教诲,甘受天打雷劈!”
韦太后方露出满意之色,摆手让他们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