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菲独处的时候,掏出了崔景钰给她的那个小瓷盒。
瓷瓶里装着浅紫色粉末。丹菲闻了一下,一股带着淡淡苦涩药味飘入鼻端,正是草附子的气味。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了些,揣在身上。
这日午后,丹菲借着进正殿中送茶水的便利,同殿中宫婢们擦身而过之际,屈指一弹,粉末就沾在了对方的衣袖上。
药粉见效极快。不过一个时辰,正殿里就传来骚动声。那骚动越来越大,继而变成惊慌的尖叫。
宫人身上突然发了红疹,像极了天花。韦皇后本就怕这病,如今一见自己身边的人竟然染病,吓得如惊弓之鸟。偏偏身边贴身服侍她的好几个宫婢都发了病,她根本就不敢再让人近身服侍,生怕被传染。
“殿中还有那些宫人曾经服侍过病患?”韦皇后的两个心腹女官柴氏和贺娄氏聚在一处商议对策,“历来有这个说法,照顾过天花病患而没生病的,便终其一生都不会得这个病。如今看来,选用这些人来服侍皇后作为妥当。”
女官在宫婢中选了一遍,丹菲和另外两个曾服侍过病患的宫婢果真脱颖而出。而贺兰奴儿纵使有心借此机会去服侍皇后,也因没有服侍过病患而被淘汰。
贺兰奴儿眼睁睁看着丹菲被柴尚宫领走,才回过神来,惊愕地跌坐席垫上,陷入复杂的思绪之中。
直到今日,丹菲才有机会仔细看清韦皇后的容貌。
她当年并未见过韦皇后,却是一直听闻她各种传言。骄奢淫逸、专横霸道、心狠手辣……可如躺在榻上那个贵妇人,容貌端正,憔悴不失秀丽,并没没有生出青面獠牙,也没有长出三头六臂。不过韦皇后嘴角纹路颇深,眼角飞挑,神情中流露出冷硬之态,不难看出是个大权在握的强硬之人。
韦皇后本就病着,被这事一吓,病情加重,早早就歇息了。
丹菲守夜。万籁俱静,宫灯火苗昏黄。韦皇后翻了个身,肩膀露了出来。丹菲起身为她把被褥拉了起来,顺手将手帕里的粉抖落在了床上。
次日一早,韦皇后是在浑身瘙痒中醒来的。
柴尚宫过来服侍她起床。柴尚宫率先惊呼了起来,后退一步,打翻了丹菲手里端着的铜盆。
韦皇后预感不好,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尖叫一声,仰头晕了过去。
皇后感染疫病的消息霎时传遍九成宫,皇后的寝宫立刻成了禁地。韦皇后也是倒霉,她前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本就着凉发热,再配合上一身水泡,像足了天花。
给韦皇后看病的老御医把脉的时候眉头皱成一团,显然是发觉蹊跷之处。丹菲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老御医看着韦皇后一脸的水痘,迟疑道:“皇后此症或有染天花之嫌,只或许发病尚早,症状不明。臣给您开几个方子,皇后服用后,当静养为宜。”
宫婢提心吊胆地端着汤药过来,手不住发抖,药泼洒出了碗沿。
韦皇后看着气不打一处来,抓了一个茶杯朝她砸去,破口大骂:“黑心烂肚的贱奴!往日一个个嘴甜乖巧,争相献殷情,如今怕被我过病,连端个水都要我自己伸手拿。你长那双手有何用,不如砍了去喂狗!”
宫婢吓得魂不附体,跪地求饶。
丹菲瞅准时机,上前轻言细语道:“皇后息怒,您是千金之躯,将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切莫和我们这些奴婢较劲,当心气坏了身子。奴不怕水痘,以后这些活,就由奴来服侍可好?”
韦皇后正发热,脑子昏昏沉沉,听丹菲一番话说得顺耳,便点头道:“好吧,就由你来做。”
柴尚宫将那宫婢赶走,对丹菲正色道:“你一惯在掖庭做杂役,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如今是非常时期,也只得用你了。你且放机灵点,凡事看着我是怎么做的,多学着。”
丹菲满口称是,十分恭顺谦卑。
从这后,就由丹菲近身服侍韦皇后的起居。
柴尚宫本是韦皇后的陪嫁,先是在王府做女管事,之后随着韦皇后入宫,做了尚宫,一直是韦皇后的心腹亲信。贺娄尚宫则是宫人出身,资历没她老,却忠心耿耿,又擅逢迎,也很得韦皇后喜欢。
只是这两人都比韦皇后还长好几岁,如今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当年。于是大半的活儿,都还是由丹菲来做。
丹菲拿出十二分伶俐乖巧出来,为韦皇后端茶倒水,扇风擦身。
韦皇后浑身痒得心烦,免不了有事没事就骂上几句。丹菲不止一次被她泼了茶水,或是被靠枕一类小东西砸中。她都一声不吭地受了,退下去换了身衣服,再上来伺候。
韦皇后身上水泡瘙痒,彻夜难眠,脾气愈发暴躁。丹菲便极其耐心地在水泡周围轻轻挠。这样一来,韦皇后方才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早上醒来,身上的水痘已新上了药,一片清凉,瘙痒也没了。韦皇后神清气爽,热度也褪了。她转过身,看到丹菲还跪在榻前,脸色蜡黄,眼下乌青,还在给她轻轻挠痒痒。
韦皇后身体舒服,心情自然好了,看着丹菲忠心的样子,觉得十分顺眼,便夸了一句:“你看着是个好的,倒比旁的宫婢得用许多。”
“奴只求皇后早日康复,吃这点,根本不算什么。”丹菲乖巧道,“皇后气色看着好多了。奴给您煮些蜂蜜金桔茶,等您润过口,再用些朝食可好?”
韦皇后见她生得眉目清丽,不像是贫家子,又问,“你的面孔生得很,是才来的?怎么入的宫?”
“奴才从掖庭下面被调上来,不过三四日罢了。”丹菲道,“奴贱名阿段,父亲是前阵子失守沙鸣的段德元……”
韦皇后恍然大悟,“你就是崔景钰那个表妹?”
“正是奴。”
韦皇后点了点头,说不出喜怒。丹菲替韦皇后擦完了身子,又端着盆子退下了。
柴尚宫道:“皇后若是觉得她这出身不好,老奴就将她退回掖庭局去。”
“罢了。”韦皇后道,“寻个服侍得称心如意的不多。崔景钰很在意她呢,有她在我手边,崔景钰不定会更卖力些。一个家破人亡的小丫头罢了。除了倚靠我,又能如何?”
丹菲提心吊胆了半日,生怕韦皇后顾忌段家和上洛王的恩仇,不肯要她。
贺兰奴儿将她拽到一边,张口就恶狠狠抱怨:“你也太胆大包天了!我可不想陪你一道死!”
丹菲心中没底,也不耐烦应付她,冷着脸道:“贺兰娘子放心,我同你不熟,再怎么也牵扯不到你头上。”
贺兰奴儿脸色变了又变,忍不住道:“你这么拼命,就是为了想得到崔四郎的关注?”
丹菲噗哧笑,“我眼皮子没这么浅。”
贺兰奴儿好似被她这话扇了一记耳光,气得脸色发紫。
正待发作之际,贺娄尚宫手下一个女史进来道:“阿段在何处?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躲在这里偷懒?皇后唤你去给她捶腿呢。”
贺兰奴儿露出震惊之色。丹菲却是松了一口气。
韦皇后决定继续用她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御医开的药起了作用,韦皇后身上的水痘消了下去,身子也无大碍了。御医的说词,是说山中花草多,引起皇后身体不适,并不是天花。
圣上此次身边有几个内侍发病,自己倒无事。见韦皇后这边解除了禁忌,便同几个儿女来探望老妻。
这也是丹菲第一次见圣上和太子。圣上生着一张白净的圆脸,斯文和善,一看便知是个性子软懦之人。太子重俊高而瘦,面色苍白。太子妃面容秀丽,体型微胖。夫妻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畏缩拘谨。长宁公主是韦皇后长女,继承了母亲的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不苟言笑。安乐公主神情一贯倨傲,同她在外的跋扈声名倒十分符合。宜国公主是养女,谦和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身素雅,倒是像副画儿似的好看。其余还有几位别的宫妃生的公主们,带着驸马,不声不响地坐在末席
圣人子嗣不丰,只育有四子。长子懿德太子早些年被则天皇后杖杀。次子受此牵连,封了谯王,流放在封地。三子便是当今太子。幺子重茂封温王,此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身量不高,沉默寡言,老实地坐在兄姊身后。
韦皇后只对自己所出的长宁和安乐两位公主亲热,对李碧苒也有几分慈爱,视太子等其他儿女如无物。太子妃倒能沉住气,忍受翁姑冷眼。太子却渐渐露出厌恶逆反之态,越发不耐烦。
韦皇后对圣上道:“这次虚惊一场,更觉得九成宫住着不舒服。若京中无事,我们不如早些回大明宫吧。”
圣人点头道:“既然如此,过两日就动身吧。”
韦皇后又问:“京城里都有那些人家遭了疫病?”
李碧苒惋惜道:“听说临淄郡王家的大娘体弱,第三日就去了。郡王快马赶回来,都没见上最后一面。听说现在还在冲郡王妃发脾气呢。”
“这又关郡王妃何事?”
“说是郡王妃带着才才满百日孩子出去上香,才染上病的。”
韦皇后叹道:“阿瞒膝下只得这一女,自然心疼了。不过他府中姬妾也多,将来还会有儿女的。”
安乐左右张望,“听说钰郎的表妹到了阿娘的宫里了?出来让我看看。”
丹菲冷不丁被点名,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给安乐公主磕头行礼。李碧苒隔着太子夫妇,目光落在丹菲瘦弱的脊背上,眼睛微微一眯。
“抬起头来。”安乐冷声道。
丹菲抬头,目光依旧注视着地毯上的花纹。
安乐冷哼一声,“长得同钰郎半点都不像嘛。”
长宁公主道:“表兄妹罢了,能有多像?阿娘这几日都是她在服侍?做得可好?”
“倒还不错。”韦皇后看丹菲伏跪在地上,身子还在瑟瑟发抖,便笑了笑,道:“大病一场,倒让我看清了了人情冷暖。这殿里宫人,谁是真心效忠爱戴,谁是趋炎附势,一目了然。我看这孩子做事手脚麻利,是个堪用的,便收在我的殿里了。”
丹菲还跪着不动。柴尚宫低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恩?”
丹菲恍然大悟。她这就算是一跃成从阶下的茶水室成为了殿中侍者了?
她成功了!
丹菲立刻膝行了几步,磕头道:“奴叩谢皇后恩典!奴一定鞠躬尽瘁,绝不辜负皇后的期许。”
她不住磕头,抬起头时,双目通红,脸上泪痕晶莹。饶是韦皇后这等心肠冷硬之人,看了都有几分同情。
安乐怏怏不乐,并不乐意这段氏服侍韦皇后。表兄表妹总有几分暧昧,崔景钰又对这表妹很愧疚,难免不会动了恻隐之心。不过她是公主,也犯不着去和一个小宫婢吃醋。
由此,安乐反而想到了崔景钰那远在山东的未婚妻孔氏。那才是名正言顺能霸占崔景钰的主儿。安乐的妒火转了个方向,朝着想象中的孔氏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