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即将来临,宫中设宴,君臣欢聚一堂。
傍晚深蓝的天空下,麟德殿的灯火点亮,整坐大殿犹如天宫一般,悦耳欢腾的乐曲被风送往四面八方。
崔景钰一身深紫长衫,金冠玉带,面容俊美,身影挺拔矫健,一路走来,引得香车中的女郎们纷纷探头张望。
他面容淡漠,目不斜视地走到一辆牛车前,伸出了手。片刻后,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从帘子后伸了出来,放在他的手中。一个盛妆华服的少女从车里钻了出来,雪亮的目光往周边一扫,压得众人纷纷缩头。
过去三年里,丹菲曾以宫婢的身份参加过无数场宫宴,这却是丹菲第一次以君侯之女的身份进入麟德殿。
告别了女官端肃的青灰深红的衣裙,她今日服饰十分明艳俏丽。银朱撒金罗裙高束,红莲灰烫折枝合欢纹的大袖纱衫儿,挽着牙黄色缀珍珠碧玺的披帛。她乌发浓密,梳了个堕马髻,斜插了一朵相生魏紫牡丹,配三两支金钗,耳上挂着一对红珊瑚珠。整个人看着华贵雍容,明艳夺目。
丹菲这一朵牡丹十分艳丽,换了平常年轻女孩怕是压不住。但是丹菲生得长眉凤目,一股凛然英气,生生同旁边娇媚柔弱的贵女区分了开来。魏紫牡丹倒是给她添了几分气势。
崔景钰挽着丹菲的手,朝她温柔一笑。两人姿态亲昵地朝麟德殿而去。
一串目光追随着他们,隐隐不甘。
“那娘子是谁?”
“忠勇侯曹家的女郎。就是前阵子跟着太子闯大明宫的那位。”
“好嚣张的气焰。长得也不过如此。钰郎怎么会瞎了眼……”
李碧苒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丹菲和崔景钰宛如一对神仙眷侣一般走来,眼角不禁抽了抽。
如今韦皇后已死,丹菲也没有什么把柄能威胁到她了。可是她就是始终看这个女孩不顺眼。
也许是这个女孩太过幸运了吧。屡次历险却都侥幸逃生,最后功成名就,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似乎轻易地就得到了李碧苒追求许久都没能得到的东西。她的快乐,似乎就是对李碧苒各种求而不得的嘲弄。
丹菲已随崔景钰进了大殿,朝圣人和太子叩首。
李隆基落在丹菲身上的目光充满惊艳,“阿菲如今一打扮,都教孤认不出来了。”
丹菲俏丽地笑着,“太子那么好的眼力,怎么会认不出来。是小女往日太丑了才对。”
“怎么会?”李隆基大笑,“你若都算丑,这天下就没有美人了。”
李碧苒听了,眼角又忍不住抽了抽。她看崔景钰站在一边,冷眼看李隆基同那曹氏打情骂俏,脸色似乎也不怎么好。
“不过如此……”李碧苒呢喃。
“公主?”宋紫儿探头。
“我说那个曹氏。”李碧苒冷笑,“有了太子,便顾不上旁边的崔郎了。她的心还真高!”
话是这么说,可众人也看到了太子对丹菲异于常人的宠爱之意。
宴会上,虽说嫉妒丹菲者不少,可是巴结示好者更多。丹菲入席后,便时不时有命妇女郎假装无意经过,同她敬酒攀谈。
丹菲做女官时,都见过这些贵女们,没少对着她们行礼。今日再会,彼此身份平等,有些家世年纪还略低的,要反过来朝丹菲行礼了。
“曹娘子今日的花钿可是自己画的新花样,好生精巧。”
“我家过几日要办游园,曹娘子来玩呀。”
“阿曹可还记得我?我们小时候一同跟着孙先生念过书的……”
“阿曹……”
丹菲好不容易从殿中溜出来,晕头转向。
她过去侍奉韦后,觉得劳累不堪,心想将来自己做了主人家,应该会轻松些。不料做主人也不见轻松多少。
“不喜欢应酬?”
丹菲扭头,见盛装华服的太平公主款步走来。
“长公主。”她立刻屈膝行礼,“多喝了两杯酒,出来透透气罢了。”
太平公主以往从没用正眼看过丹菲,如今也会屈尊降贵地主动来找她说话了。
“你虽侍奉韦庶人已久,可正经宫廷社交,才刚开始。”太平道,“你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众人自然都想同你交际。待热度过了,或是太子又有了什么新宠,他们自然就顾不上你了。”
这话十分倨傲冷漠,一股子讥讽戏谑的意味。
丹菲不以为意,欠身道:“多谢长公主教诲。”
太平见她果真有几分能忍,不禁笑了笑,“你家那座新宅子,可是大有来头,曾经住过三任宰相,是京城里一处炙手可热的风水宝地。听说太子特意在大家面前恳求了一番,才将这宅子赐予你曹家的。太子待你,可是情深意重。”
丹菲低垂着眼帘,浅笑道:“还不知太子为此花费了如此多的心思。小女若有机会,定要再向殿下致谢才是。”
太平道:“太子此举就是为了取悦你,你要公事公办地言谢,可不折损了他的一番心意?”
丹菲果真露出娇羞之态,道:“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小女还真不知道除了一颗忠心,一条性命之外,能有什么可以报恩的。”
太平似笑非笑,“不用这么麻烦。太子喜欢你,你便只是多陪他说说话,他都是高兴的。”
“若太子想寻小女说话,小女自当奉陪。”丹菲茫然地看着太平,脸上带着动人的红晕。
太平唇角勾了勾,忽而道:“你何时同崔景钰完婚?”
丹菲娇羞道:“我们还没讨论到此事。如今在等我家长辈来长安。”
“你可要抓紧了。”太平道,“崔景钰如今可是炙手可热呢。”
等到太平走远了,被议论了半晌的崔景钰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丹菲看见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太子他……”
“嘘——”崔景钰把她搂进怀里,带到阴暗的柱子背面,吻住了她。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脸颊发烫,双眼里荡漾着春水。
“先前没看到你,你也被缠着了?”丹菲闻了闻,“被灌了多少酒。”
“不多,没醉。”崔景钰摸着她的脸,眼里是温柔的笑意。
丹菲笑着,靠在他怀中,觉得他们现在这样,就想回到了之前在偷偷幽会的时候,又刺激又快乐。丹菲想,殿中那些爱慕崔景钰的女孩要是见了他此刻温柔的表情,肯定要嫉妒死她。因为反差太大,就更觉得他浓情炽热吗?
“太平没为难你?”崔景钰问。
丹菲摇头,“太平公主果真忍不住了。”
崔景钰玩味一笑,道:“韦庶人死后,太平公主就成了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她先是拥立先帝,再拥立当今圣上,居功甚伟,人脉广布朝野。几个宰相,一半多都是她的人。中书省中她的幕僚也占了小半,足可以左右政议了。”
丹菲轻叹,“走了韦氏,又来了太平?太子不知是个什么感受。”
“太子接连提了两个政见都被她的人反驳了,私下已是十分恼怒。”崔景钰道,“圣人又十分听太平公主的话。宰相奏事,圣人都要问太平的意见。经历了韦氏之乱,如今谁不知道外戚公主干政的弊端。太平公主又不遮掩,其野心昭然若揭。”
丹菲无语。一种无力感笼罩着她,就像一个人艰辛跋涉终于到达了终点,却有发现此处不过是个临时歇脚之处。漫漫长路似乎没有尽头一般。
“别太担心了。”崔景钰拥着她,吻了吻她皱着的眉心,“圣上和太子并不是先帝,不会纵容太平公主再次上演一次女子乱权的闹剧。”
丹菲至今还记得李隆基下令杀上官婉儿的一幕。这样的男子,同先帝和今上截然不同。不知道太平公主会如何应对。
两人躲在一旁亲亲热热,低声说笑。殿中忽然声乐骤停。
丹菲和崔景钰警觉地转过头。片刻后,乐声又起,混杂着细细的骚动。
两人略整了衣衫,返回麟德殿中,果真见气氛有些诡异。
段义云快步而来,道:“景钰,正寻你呢。”
“出了何事?”
段义云道:“谯王反了。”
崔景钰同丹菲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谯王乃是先帝次子,不得宠爱,又受韦皇后排挤,一直被流放在封地。今上登基后,特意派了人去安抚他,就是提防他政变。
“他还是动了。”崔景钰道,“之前他就有些不安分,洛阳县官还去问过话。”
“邸报上写,谯王于昨日就出逃了。崔日知带兵追讨,同时给长安送报。刚才收到留台侍御史李邕的邸报,说已经于天津桥遇到谯王,从之者有数百人。李邕已关闭了洛阳诸门,想必是有一番恶战。”
崔景钰道:“洛阳邸报送到长安,快马也要一日。如此说来,此事此刻,洛阳那边输赢也该有了分晓。”
一个内侍过来,道:“太子殿下请崔中书,段将军还有曹娘子去说话。”
崔景钰同丹菲跟着内侍去了偏殿。段义云已经先到了,在场的还有薛崇简、崔日用等好几个太子亲信。一群男人,只有丹菲一个女子。不过众人对她都十分客气。唯独丹菲看到崔日用,觉得有些不舒服。
诛韦那日,崔日用在杜曲一代大开杀戒,,凡是见着姓韦的人家就上门去一番烧杀,连襁褓中的婴儿亦不能幸免。丹菲对他这行径十分反感。但是李隆基重用他,丹菲也只私下朝崔景钰抱怨过。
李隆基面色阴沉,开门见山道:“前日,我在身边抓出了两名太平公主安插的眼线。”
众人还以为他要谈谯王,没想他开口却丢出一个更加令人惊讶的消息。
薛崇简是最尴尬的人,苦笑道:“我多次劝告母亲,她却不肯听。”
“我知道你为难。”李隆基拍着他的肩,“阿简,我是信你的。我会多加提防,姑母那里,也还需要你多下些功夫。”
崔景钰冷声道:“太平长公主拥立圣人,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谋权夺利。太子年轻有为,又要遏制她揽权,自然妨碍到了她的好事。依我看,她今日派眼线,明日就会派刺客了。”
崔日用亦道:“长公主当初亦同韦庶人在一起,可没少从斜封官中赚取好处。不过是一丘之貉,不能因为她有拥立之功,就不防备她篡权了。”
李隆基道:“大家如今只有她这一妹,对她很是宠爱。我又是晚辈,所能做的有限。将来还全靠诸位支撑了。”
段义云道:“内子乃是宜国公主的外侄女,宜国公主同太平公主交好,一直让内子劝说我投靠太平公主。依我看,太平公主既然已经动手,接下来就是要间离我们,将我们拉拢过去了。”
李隆基露出阴鸷之色。
崔景钰却是不紧不慢道:“太平所能做的,不过两个步骤:一是拉拢,拉拢不了,便处置掉。横竖她要不到的人,也不可留给殿下。你们如何打算我不知道,我却是不介意再去假装投靠他一次的。”
丹菲摇头,开了口,“有韦庶人的前车之鉴,太平长公主不会信你。我倒觉得,义云反而适合。”
段义云挑眉,“听凭殿下吩咐了。”
李隆基忽然道:“谯王死了。”
众人一愣,随即又松了一口气。都觉得这人,还是死了的好。
李隆基淡漠道:“昨日他想攻入洛阳,长安左右屯营追击,他不敌,逃入山中。今日一早,军士进山搜捕。他走投无路,投漕渠溺死了。如今眼前要办的事,便是去清扫谯王旧部。义云,我想派你去。你不在长安,太平公主也不能拿你如何。”
段义云想了想,抱拳道:“下官听命。”
李隆基点头,又对崔景钰道,“我要用你处甚多。新税法,新吏制,都要有你协手。如今朝中派系彼此牵扯,我想推行个新法都难上加难。你若走了,我如同失了左膀右臂。”
崔景钰蹙眉,道,“太平公主提拔上来的那些官员,如今已是在朝中对我呈围攻之势。半数宰相都出自太平之手,她要处置我,其实易如反掌。我倒觉得,我且先坚持着,若实在坚持不了,就狠狠出手反击。拼着贬官,也要将太平打压下去。”
崔日用亦怒道:“在个女人手下憋屈的日子还没过够?在下也不怕贬官!”
“诸位都冷静些。”薛崇简道,“家母处有我周旋,至少也能缓解一二。只是家母派出了不少探子,诸位这段时间都要警惕身边的动静。”
丹菲问:“殿下唤我来,还有什么事?”
李隆基苦笑,“这事说起来尴尬。不知怎么的,外面有谣言,说你同我……嗯,该是我对你有意,欲纳你为妃嫔。”
丹菲无语,“让我猜猜,又是从宜国公主处传出来的吧?等等,接下来,定是要说,景钰同您因此闹出不合,可是?她们想利用我,间离你们君臣两人。”
李隆基有些讪讪。崔景钰眉头深锁,脸色不怎么好看。
薛崇简道:“就我所知,母亲手里捏着宜国公主的把柄。具体是什么,却不清楚。宜国公主并不真心依顺她,却也不得不为她办事。”
李隆基揉了揉眉头,“阿菲你别生气就好。”
“怎么敢?”丹菲忙道,“我倒觉得,不如将计就计,让景钰同你闹一场?”
“不行!”崔景钰冷声喝道,“我不会拿你名誉作戏,只为自保!”
“不妥。”李隆基也摇头,“就怕弄巧成拙。”
丹菲只得把手一摊,“那让我去对付宜国公主就好。只要有太子撑腰,我能应付得了她。就怕您心疼她。”
李隆基被丹菲弄得窘迫不已,又没法对她生气,“也好,女人的事,让你们女人去解决。就是你先别惹太平。”
“我知道。”丹菲道,“先打喽啰,再打大王。”
这下连一直愁眉苦脸的薛崇简都忍不住噗哧笑起来。
丹菲有了准备,在听到关于自己的流言后,就并不惊讶了。流言同李隆基说的相差无几。世人显然更喜欢桃色绯闻,添油加醋之下,将这条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甚至盖过了谯王叛乱,败死洛阳的消息。
“真的是宜国公主传出来的”刘玉锦问。
“这等低俗的事,正是她一贯的风格呀。”丹菲择着干花,准备做香包,“我打算以静制动,不去理会。等她熬不住了,自然会主动来找我的。就不知道太平公主手里到底捏着她什么把柄,让她这么听话。”
刘玉锦抱怨道:“我不管她怎么想,我只担心舅父被她牵连。当初看她多贤惠慈爱的,哪里知道是这么一个搅家精。”
“她惯会装呗。”丹菲道,“早两年太子对她也还存着几分情爱,后来也渐渐看透了。这次我说要对付她,本担心太子介意。结果他一脸无所谓,可见是真没感情了。”
刘玉锦就快临盆了,肚子老大,看得丹菲十分担心。但是乳母说女人怀孩子都是这样的。丹菲简直没法想象自己将来也会挺着这么一个大肚子的模样。
“这么说来,最后换义云去清扫谯王旧部了?”丹菲道,“你就要生了,他还跑出去。这活又不是没了他就找不到别人做了。”
“不碍事。”刘玉锦道,“女人生孩子,男人又帮不了忙。让他去忙他的大业吧。”
丹菲道:“陪着你,你也安心些呀。”
刘玉锦摸着肚子,道:“人在心不在,要个身子有什么用?”
丹菲觉得她话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埋怨。也许她还是忘不了薛崇简吧。丹菲心想,若自己最后没能和崔景钰在一起,而是嫁了别人,是不是也会变成她这样。
“这么说来,你这些天被那些打探消息的人骚扰得够呛?”刘玉锦问。
丹菲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谯王一事有许多善后要做,崔景钰这些日子本也很忙。两人一连数日都没见面。
丹菲和崔景钰虽还没定亲,可两人出双入对从不瞒着人,不论是崔家还是世人,都将两人默认作了一对。如今关于两人闹翻的消息甚嚣尘上,不少人都等着看曹侯千金最后花落谁家呢。
前几日丹菲同云英她们去赴宴,游湖之际碰到了太子妃。船在湖上,真是进退不得,丹菲只得陪着太子妃看景说话。
太子妃依旧一副温和端庄的模样,外面流言纷纷,她看丹菲的眼色也没变,还是那么和善。她身边跟着几个盛装少妇,是李隆基的嫔妃。那几个女子倒是兴致勃勃地打量丹菲,神色各异。
太子妃拉着丹菲的手,天南地北地扯了一圈,最后道:“我同你投缘得很,得空常来兴庆宫走走。我看太子也很是喜欢你。”
丹菲额角挂着冷汗,只得强笑道:“若是太子妃不嫌弃,小女自当常进宫给您请安。”
太子妃依依不舍,约着丹菲过两日一同去感业寺拜佛,这才放她上岸。
这事一出,又传出曹氏要入东宫的说法。
如今东宫几个妃嫔的位子上都有了人。以丹菲的出身,做太子妃都使得的,若真入东宫,不给个良娣都不好意思出手。而现有的赵良娣和刘良娣都生育了王子,把谁踢下去都不合适。太子妃也没个明确的话,弄得东宫嫔妃之间好一场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