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觥筹交错, 谢迟忙得不可开交。
这也难怪,他这两年在洛安城里愈发的耀眼, 想来搭个线结个善缘的人越来越多。可他和叶蝉又都不是爱交际的人,递到门房一百封帖子他们也不一定见几个人。这回难得的为孩子大办生辰宴, 原和他说不上话的各方宾朋自是都要使出浑身解数和他搭茬,实在没话可说的话,喝杯酒也好啊。
于是几个平日里和他相熟的兄弟反倒有点受了冷落,但大家也都理解, 因为各家的宴席其实都难免这样。
谢逐悠哉哉地与谢追喝了一杯, 笑睇着不远处被众人围着的谢迟道:“得, 今天他是醉定了, 亏的手头没什么紧要差事。”
谢追打了个响指,招呼自己身边的宦官上前, 懒懒地吩咐道:“去提醒刘双领一声, 盯着点厨房,千万先把醒酒汤备上。”
那宦官一揖便去了, 谢追遥遥看着,见他到谢迟身边拉过刘双领低语了几句, 刘双领笑着连连点头,应该是已经被妥当了的意思。
谢追扯了个哈欠,扭过脸想跟谢逢说说话,定睛一瞧,旁边的谢逢没了。
“谢逢呢?”谢追四下张望,谢逐指了指南边:“进了门一口菜都没吃就拉着谢迟喝, 现在在那边吐呢。”
谢追循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瞧,南墙下果然有个人正扶墙对着木桶狂吐,旁边两个小宦官一个在给他拍背,另一个端着漱口用的清水候着。
谢追看得笑了笑,正要跟谢逐再喝一杯,谢连突然出现在了身后,伸手便与他们酒盅一碰:“二位也在啊。”
谢逐和谢追相视一望,一言不发地先喝了这一杯,接着不待谢连开口就起了身。
谢逐:“喝多了喝多了,走,四下透透气。”
谢追连连点头,客气地朝谢连作了作揖,起身就走。
谢连在原地气得没辙又不好发作,自觉这么被晾着实在尴尬,左右瞧了瞧,奔着孩子们的那桌去了。
府里的六个孩子都坐在一起,围了桌子半圈,看着无比可爱。
谢连过去的时候,元显正端着一小碗虾仁蛋羹喂元晨。他舀出一勺,冲着元晨:“啊——”,元晨就笑眯眯地跟着一起:“啊——”
然后元显把瓷匙往他口中一送,元晨就将这一口吃进去了。元显问他:“好吃吗?”
元晨认认真真点头:“好吃!”
谢连瞧了一瞧,坐到了元晨身边的空位上,指指坐在对面的元晖,跟他搭茬:“你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啊?”
元晨抬起头,打量了眼前的这个陌生人一番,怯怯地没说话。
元显大大方方地答说:“他是弟弟,元晖比他大一点。您是谁?”
“我是……”谢连想了想,笑说,“我算是你们的堂叔。”说着就伸手要抱元晨,“堂叔抱抱你,好不好?”
元晨直觉上不太喜欢这个堂叔。
他于是弱弱地向元显伸出了手:“哥哥抱……”
元显便将他抱了过去:“哈哈哈,弟弟怕生,堂叔别生气。”
“嗯,不生气。”谢连抿着笑伸出手,摸了摸元显的额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很多长辈都会有的举动,突然让元显毛骨悚然。他连呼吸都滞了一下,继而心下十分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再仔细看了看,觉得可能是这位堂叔看他的目光有点怪?
这不是长辈们在逗他们的时候总会有的那种目光。那种目光,大约就是书里所说的“慈爱”,温温暖暖的,让他们觉得安心。可这位堂叔眼底的意味……
元显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但反正感觉上是怪怪的。
然后他很快做出了打算,目光四下一扫,寻到了谢迟所在的位置。继而转身把元晨交给了旁边的元明抱着,自己起座就朝谢迟跑了过去。
“父王!”谢迟正和旁人喝着酒,听见元显的声音,立刻回过了神:“怎么了?”
元显想了想,恳切道:“父王,我带弟弟们去向母妃问个安。”
问个安?
谢迟觉得有点奇怪,往他们那桌一瞧,就看见了谢连。
可是这就更奇怪了。他和谢连是不对付,但朝中之事孩子们哪知道?他们甚至都没见过谢连。
目下元显明摆着是意有所指地要带弟弟们躲开,总不能是谢连张口跟他们说“我是顺郡王,我跟你们的父王不合”吧?
不过当着周围宾客的面,他也不好问,想了一想,就先答应了下来:“去吧,如果觉得困了,就在母妃那儿睡个午觉。”
“好。”元显松气地朝谢迟一揖,转身就又跑回自己的那一桌了。
谢迟的目光在那边多停了一会儿,直至看到六个孩子和下人们一起往后头去才又转回了头。他一时着实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若说谢连因为跟他不对付就找孩子们的不痛快,那肯定不至于。
谢连如果那么傻,在储位之争里能留到现在就有鬼了。
“嘿,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暂且打断了谢迟的思绪,谢迟定睛一瞧是白康,就笑了:“客气什么,您是我大哥。”
他着实一直很庆幸,自己在御前侍卫时认识的几位旧友,目下都还没断了情分,尤其是白康。
白康先是关照他,后来又关照谢逢。为人仗义豪爽,谢迟是打心眼儿里一直拿他当大哥看。
白康也并不真跟他瞎客气,凑近了两步,就不叫殿下了,压音道:“谢迟,你们家几个孩子行啊,这么小就知道帮你给外人脸色看了?”
谢迟不禁又望了那边一眼,哑音笑道:“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都不知道顺郡王。”
白康一愣,和他一样不解起来:“那是?”
“……我也不知道。”谢迟和白康大眼瞪小眼,白康瞅了瞅他,看来是真不知道。
后宅的正院里,叶蝉正和命妇们说着话,减兰上了前,小声道:“公子们来了,说来给您问个安。”
问安?
别闹了,别的府什么样她不清楚,自家从来没有过那么多规矩。
叶蝉一听就觉得估计是前面出了什么事,不露痕迹地向各位命妇笑了笑:“孩子们来了,我带他们进屋歇歇,失陪了。”
众人自是不能拦她,叶蝉就先一步进了屋。等了等,六个小男孩就全来了。
元晖和元晨年纪小精力弱,进了屋就往床上爬,打着哈欠想睡觉。另外四个则奔向了罗汉床,想吃榻桌上放着的点心。
叶蝉坐到罗汉床边问他们:“怎么突然过来了?前头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元显沉吟着摇摇头,然后锁眉道,“就是有一位堂叔,六弟好像不太喜欢他,我也觉得他怪怪的,就带弟弟们回来了。”
堂叔?
叶蝉懵然:“哪位堂叔?”
元显又摇头:“不知道,没见过,他从前好像没来过府里。”
那就说明不是谢逢,也不是谢逐谢追。可宗亲太多,能称得上孩子们的堂叔的,只怕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叶蝉一时也猜不出是谁。
她便又问:“怎么个‘怪怪的’?是不是逗你们逗得太过分了?像舅舅那样?”
——孩子们的舅舅,也就是她亲哥叶正,逗起孩子来那叫一个没数!前几天他来府里,和孩子玩的时候一把将元晖倒拎了起来,把她吓得不行,倒是元晖还在咯咯咯傻笑。
可是元显摇头:“不,不像舅舅,我喜欢舅舅。”
几步外的床上,元晖也开心道:“我也喜欢舅舅!”
叶蝉:“……”好好好,舅舅是个好舅舅。
她便继续追问元显:“那到底是怎么个怪呢?”
“就……”元显紧蹙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还是觉得只有眼睛怪,就实话实说了,“我觉得他目光怪怪的,跟其他堂叔看我们的感觉不一样,跟父王母妃也不一样。”
“哦……”叶蝉迟疑着点了点头。
老实说,元显这个说法太抽象了,她其实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过小孩子的直觉总有些道理。她便想,总之犯不着难为自家孩子嘛,既然有不喜欢的人在前头,就不让他们过去了。
元显打量着她沉吟的样子,抿了抿嘴:“母妃,我不是不该带弟弟们回来?”
“没有没有。”叶蝉赶忙道,她噙着笑拍拍元显的肩头,“你做得很好。但母妃这里还有客人,你们先在屋里跟乳母玩,好不好?”
“好!”元显点点头,忽而又想起来,“啊,父王可能知道那位堂叔是谁。”
叶蝉:“?”
“我跟父王说我们要过来的时候,父王看到他了。”元显道。
叶蝉一听,这就好办了,她晚上可以问问谢迟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她夸赞元显道:“果然是当大哥哥的,胆大心细!”
于是傍晚宴席散后,谢迟一回正院,叶蝉便拿这事问了他。谢迟一哂:“哦,是顺郡王谢连。”
“啊?!”叶蝉一时讶异,谢迟又反问她:“元显说没说谢连到底干什么了?”
“他说没什么……说只是感觉谢连看他们的样子怪怪的,他们不喜欢,他就带弟弟们回来了。”
然后,夫妻俩不约而同地都往同一个方向想了过去,觉得必是谢连对谢迟心存怨恨,所以在和孩子们说话时也遮掩不住。但小孩子对此尤为敏感,一下子就觉得别扭了。
“元显倒是会护弟弟。”谢迟笑笑,“心眼儿也活,觉得不舒服却没跟谢连翻脸,跑来跟我说的是要带弟弟们向你问安。”
这种话,他们当父母的一听就知道有问题,外人却都不会觉得哪里不对。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想到这种主意,真是够机敏的。
正院的厢房里,兄弟六个午睡后便一起玩到现在,目下元晖元晨困了,另外四个想回前宅去用膳,可元晨缠着元显不想让他走。
“哥哥不走嘛……”元晨委屈巴巴,元显站在床边搂一搂他,笑叹:“你怎么这么黏人!哥哥饿了啊!”
元晨便改了口:“那哥哥带我去!”
“不行,你还太小了,不能跟哥哥们睡。明年你满了三岁,就能住到前面去啦!”元显说着,手贱地揉了揉他白嫩的小脸,“你先乖乖休息,哥哥明天再陪你玩,好不好?”
元晨垂头丧气。
元晋弹了他一记响指:“别这样嘛,你看,你还有五哥呢!”
元晨还是垂头丧气,他觉得五哥不好玩——大哥二哥抱得动他,五哥自己都没比他高多少,一点都不好玩。
不过五哥在这时,从他身后搂住了他:“嘻嘻,哥哥吃饭!我们找母妃!”
元晨这么一想,又觉得也成,就放哥哥们走了。
元显元晋元明元昕怕他反悔,赶紧开溜。跑出正院后,元昕吁着气一吐舌头:“元晨真好玩!”
“你以前也这么好玩。”元显斜眼一睃他,意思是长大了就不好玩了!
“……”元昕绷着小脸扭头,“哼!”
入夜,喧闹的洛安城安静下来,暖黄的灯火映照在街巷间,夜色之下一派宁静祥和。
顺郡王府的书房中,嘶哑的哭喊声撕扯着安寂。
那声音初听像是女人在哭,细听又不是,倒更像稚气未脱的男孩子的声响。
外头守着的几个宦官连眼皮都不敢抬,只余心下一阵阵的战栗无法平复。
都说他们这些阉人爱磋磨人,可他们——至少他们几个,都不好这口。
里头那孩子今年才十一,虽然进了醉香楼就免不了走上这条路,可眼下到底年纪还小。殿下这么隔三差五地折腾他,真难为他的身子。
可几个宦官也都帮不了他。最多白天时能关照一二,给他送些药或者送些合口的吃食。可夜里头,顺郡王殿下在,他们还能怎样?
屋里的哭声又响了近两刻才慢慢停下,谢连坐起身,边穿衣服边扔了一块帕子给他:“别哭了,早点休息。”
男孩子动也不敢动,谢连每每一看他,他便禁不住地一阵战栗。
五月中,元晋的八岁生辰过后,叶蝉就带着孩子们一道去明德园避暑去了。她本来想让妾室们也都去,不过容萱私下跟她说府里更适合写稿子,叶蝉就由着她了。
待得他们走后,容萱就又去了一趟醉香楼。当然,虽然现下几乎阖府都去了明德园,可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绕路、换车一点都不敢少。
醉香楼里,因为容萱出手豪阔的缘故,卓宁近来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老鸨甚至允许他出门了,虽然会让小厮盯着他,而且只能在平康坊中走动,但也远比只能闷在楼里时要自在很多。
卓宁于是乐得时常出来走动,平康坊里虽然基本都是青楼,可商铺也还不少,他爱逛逛书铺,也爱在街边买点小吃。
可买个红糖软糍粑的工夫,让某位令他避之不及的宦官拍了肩头,这事就没那么开心了。
卓宁冷着张脸:“徐公公,有贵客包了我,这您知道。”
谢连身边的这大宦官叫徐成安,最近因为没办成卓宁这档事,没少挨谢连的训。他对卓宁自然没好脸色:“你现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无妨,可要想想来日那位贵客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卓宁眉心微跳,继而笑道:“公公说笑了,接客的事,岂会是由着我的性子来?”
数步之外,容萱从车帘缝隙中闲闲地望着窗外风景,忽而一滞:“停车。”
“吁——”李明海忙勒住马,小声询问,“侧妃,怎么了?”
容萱径自先定睛看了看,然后道:“你看那是不是卓宁?”
李明海四下一瞧,还真看见了卓宁。不仅如此,他还看出了正跟卓宁搭话的那个是个宦官。
先前有宦官想要卓宁的事他也听说了,当下前后这么一想,便道:“这怕是原先为难他的那个宦官。”
容萱心里暗暗一惊。
她原本没看出卓宁脸色不对,只想着既然在这儿碰上了,不如叫上他一起回醉香楼。当下李明海这么一说,她再看去,却发现了卓宁面色的不对劲,可见李明海的想法十有八|九是真的。
可她不能在这儿下车,更不能明着给卓宁撑腰。
容萱心里一琢磨,觉得那就照猫画虎好了——对方不是宦官想要小倌儿么?那她这边的宦官也可以想要小倌儿啊,反正卓宁犯不着自己把她捅出去,先解了围再说。
她便吩咐李明海道:“你去解个围,别提我,更不许说敏郡王府半个字,只说卓宁是你的人,把对方请走就行了。”
她想,如果李明海以“正主”的身份直接出了面,对方应该就不会纠缠了吧。都是醉香楼的客,天天这么争一个小倌儿也不好看。
李明海想想,觉得也是个办法。但未免暴露容萱,他便先将马车停进了旁边的巷子里,又嘱咐花佩好好盯着,这才跳下马车,走向卓宁和那面生的宦官。
“哎,你怎么回事?”李明海气势很足,上下一扫那人,“懂不懂规矩?我这前前后后都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银子了,你总来跟我抢人算怎么回事?”
徐成安一瞧,哟,同行是冤家啊——他以自己的名义办这差,没想到那边也是个宦官。
可他自然也会想对方会不会只是奉命办事,睇了李明海两眼,探问道:“怎么着,这是你自己包的人?”
“那可不?要不然呢?你觉得我们娘娘能来这地方?”李明海风轻云淡道。
哦……那合着他是宫里人,伺候后宫妃嫔的。
徐成安一琢磨,那是只能给自己找乐子。后宫嫔妃出不了宫,闲杂人等也进不去。
卓宁则一言不发地看着李明海,心说您戏真足。
然后,便见徐成安的底气足了起来:“兄弟,那要我说,你可见好就收吧。”
李明海冷笑:“怎么的?你御前的啊?”
“那倒不是。”徐成安皮小肉不笑地跟李明海说,“兄弟,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加更~大家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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