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一早上班之后,唐宓写了请假条去焦敏的办公室请假,焦敏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请假到部门领导廖晖的头上,就不那么顺利了。
问了几句情况和病情之外,对方表情严肃起来。
“生病的是你舅舅,不是直系亲属?”
唐宓干巴巴地回答:“不是。”
“淋巴瘤不是绝症,你早去几天探病和晚去几天有什么区别?”廖晖说,“非要赶在这个时候?你应该知道现在是很关键的时期,这次研讨会的表现对你们实习期的评价有非常重大的影响。”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请假。”
廖晖是个不错的领导,从他派崔敏当自己的导师而不是其他男分析员就可以看出来。但她还是没有跟廖晖解释自己的苦衷和缘由,因为价值观不同,对方不会理解她。
金融行业就是这样,充满了铜臭,看到的接触到的无非“钱钱钱”,身在其中,也难免沾染了利益气息,做事也不能随心所欲,凡是都要掂量算计一下“付出的各种成本和得到的回报是否满足经济学公式”。
“听没听过一句话?重要的时候你不在,那以后也不必在了。”廖晖表情很严厉。
唐宓垂眸而立,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
这句话是没听过,但她又不蠢,她完完全全明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
“是的。我请假的时候,也会努力把工作做完。研讨会的PPT我会在之前发到您的邮箱。”
她态度是如此坚决,廖晖没办法,将“可能拿不到‘offer’”这个最坏的结果告诉她之后她依然坚持己见,他不能太不近人情,只能允许了假。
唐宓请了周五一天,再加上本来不存在的周末,足足三天。在工作压力大,压根没周末,每周平均工作时间一百个小时以上的投行来说,这种请假的办法,简直是超级奢侈。
周五一早,唐宓坐了高铁到了宁海,她早上出发时间早,到达宁海市区时恰好中午时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来宁海,虽然不熟悉交通情况,好在她已经做了足够的准备工作,把路线查得清清楚楚,下了火车直接赶到医院。
附二院肿瘤科的实力非常强,有一栋高十层的专属大楼。她走在安静的病房走廊里。这一层都是VIP单人病房,患病者非富即贵。然而疾病从来不留情面,无论地位多高、财产多富、名声多大,一旦患病,一样在劫难逃。
病房里的情况比她想象的好,唐卫东正坐在床上吃饭,消瘦程度和他六月份在京所见相差无几,但除了脸色苍白一些,看着精神还可以。据说,放化疗要掉头发,但他看上去头发也没稀少多少。唐宓安心了一些。
外婆正打开了保温桶,盛了一碗粥出来给唐卫东。外婆把粥放好之后,又说了句什么,然后舅舅笑了起来。
唐宓担心舅舅和外婆,这两天晚上压根睡不着觉,但看上去外婆和舅舅的状态都很正常——甚至还在微笑,说明情况挺好。
真是太平静了。唐宓想,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吗?是自己把病情想得太严重了吗?
唐宓深呼吸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走进病房。
“外婆,舅舅。”她竭力使得自己露出浅浅的笑容。
板着脸要哭的样子,对现在的状况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只会加重外婆和舅舅的心理负担。
吴秘书应当有通报过她来的事情,唐卫东看见她来了毫不惊讶,还微微笑了笑:“怎么来的?
“高铁。”唐宓说着走到床边,“舅舅,你身体还疼吗?”
“没事。”唐卫东笑着拍拍外甥女的头顶,“都快好了。”
淋巴瘤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唐宓不信。
“你别想得太夸张了。”唐卫东说,“淋巴瘤没那么可怕的,也就是个普通的慢性疾病,我这还是早期。”
唐卫东无论是说话还是精神,毫无异样,积极乐观的态度也给了唐宓莫大的勇气。
外婆脸上毫无悲戚之色,像是每次看到她回家那样,点头说:“书包放下来,歇一会儿。”
唐宓这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个书包,放了套换洗衣物,还有笔记本电脑。
“外婆你离开唐家村怎么没跟我说一下?”唐宓拉着外婆的手,嘟着嘴抱怨。
“时间紧。”外婆说,“你还有工作吧,而且你舅舅也说不告诉你,你现在在实习,请假跑来跑去不好。”
“国投的工作状况我很了解,工作压力非常大,要请假估计得有天大的事情,我的病也不太要紧的。”唐卫东不在意,“何必跑来跑去。”
“没关系的。”唐宓说,“领导理解的。”
“请了几天?”
“我周日回去。”
“吃了午饭没有?”
“还没有,我不饿。”
她虽然没吃饭,但是焦虑心塞得厉害,现在叫她去吃饭,只怕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那吃点水果零食,在冰箱里。”
唐卫东的病房里简直是礼品的海洋。插着鲜花的瓶子都有三个,各种的水果篮也有好几个,看起来都很昂贵。他的身份地位人脉关系在这里,虽然生了重病但不是绝症,职务还在——尽管消息没告诉太多人,但试图送慰问品的人也不少。
“要不要喝点粥?”唐卫东指了指保温桶,“这是你外婆熬了一上午的。”
“我真的不饿。”唐宓连忙解释,“早上吃饭太晚……”
最后,为了阻止唐卫东和外婆的担心,唐宓还是吃了个苹果和一串葡萄。
唐卫东看着外甥女风尘仆仆地跑来,也很感慨。
放化疗就是“毙敌一万,自伤八千”的治愈方法,癌细胞可以杀死,但同时也杀伤人体正常细胞,即便现在医学发达可以减少后遗症症状,但他依然恶心反胃,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唯一真正想吃的,就是小时候母亲为自己做的一碗熬得香飘十里的菜粥。病魔折磨下,他想来想去,还是把母亲接到了自己身边。
让白发的母亲照顾自己,唐卫东想,简直就是这辈子最难堪的失败。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获得了成功,而一场疾病,就击破了“成功”的幻想。
唐宓也了解到了大概经过——两个月前,大约是今年五月份,唐卫东发现身体不适,于是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确诊是淋巴瘤,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治疗了。
唐宓目瞪口呆,原来六月份和舅舅在燕京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治疗了。
“舅舅,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明朗?”她轻声问。
唐卫东笑笑:“何必告诉他呢?”
唐宓无言以对。是啊,告诉明朗做什么呢?是让他退了机票还是不退机票每天担心呢?
吃过午饭之后,医生来查房,唐宓看了看各种化验单和检测报告,又打开笔记本看各种医学论文,确实舅舅的情况已经在好转了——这跟他发现得早,还处在早期阶段有着密切关系。附二院的肿瘤科很强大,有着全国最好的医学专家,化疗和放疗配合医治,治愈率比平均数字高。唐宓一颗悬起来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唐卫东的情况公司无人不知,离了婚,孑然一身,他生病后和其他人由家人负责照顾不同,主要是公司这边负责。公司在医院旁边的小区租了套房子,安排了吴秘书照顾他,现在外婆住在这套大房子里。
外婆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儿子做做饭,送饭到医院。
下午的时候,唐卫东休息后,祖孙两人回到公司给唐卫东租的房间内。
完全陌生的房间里一切东西齐备,外婆的东西一件也无,可想而知走的时候多么匆忙。
外婆熟练地把保温桶拿到厨房在水龙头下开始清洗——在宁海这个大房子待了几天,她明白应该如何操作这些现代化的厨具,而唐宓看着盆子里泡着的舅舅的衣服,呆呆不发一语。
外婆洗了保温桶放在一旁,转过身,看着孙女在身后发呆,拍拍她的头顶:“想哭就哭吧。”
唐宓憋了整整两天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就像是过度饱和的雨云,此时眼眶终于慢慢红了:“外婆,舅舅怎么会生病的呢?”
她其实查过书和资料,淋巴瘤发病的原因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但总的来说,都是跟劳累、焦虑、失眠、生活没规律、压力大这些方面沾边的。唐卫东离婚之后这两三年时间,一定非常辛苦,这种辛苦反应到了身体里,身体不甘示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生老病死,谁也不知道。”外婆摇了摇头。
唐宓忍住眼泪,哽咽地说:“我不明白啊……”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的。”
外婆擦了擦手,开了火准备做晚饭。
唐宓想起自己的妈妈,当年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而现在在病床前照顾自己患了癌症的儿子是怎么样的心情?外婆这一生,到底是怎么过的,唐宓完全不敢想象。
这样的生活,让她过一天只怕都苦不堪言。而现在,外婆不抱怨、不气恼,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她比自己还快地接受了唐卫东生病的事情,然后以平静的态度面对生活的考验。
唐宓看着外婆忙碌的身影,沉默地淘米洗菜。略微佝偻的老太太绞尽脑汁地想着儿子小时候喜欢吃什么,时不时喃喃自语。外婆能做的菜色其实有限,她不是大厨,所有的做饭手艺都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传承来的,彻头彻尾的农家手段,没经过什么培训。她能做的,只有儿子喜欢的那些——把胡萝卜、大白菜、香菇切
成小碎末,和稀饭混合在一起,煮成了香气浓郁的粥。
周六一早,唐宓起了个大早,陪着外婆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起得早,菜才足够新鲜。
农贸市场里什么人都有,方言限制,外婆和其他人的交流非常不畅,普通话外婆大致能听懂,但是交流起来很费劲,几乎需要比画。
外婆当了一辈子农民,认得什么菜是好的,什么是不好,她弓着腰在菜摊面前挑挑拣拣,菜贩连声抱怨:“老人家,你这样挑挑拣拣的我怎么好做生意呢?”
外婆脸上浮起一点尴尬,身体似乎更佝偻。
唐宓挡在外婆面前,和菜贩道歉。
菜贩看了看她,还是挥了挥手卖了菜。
唐宓提着菜篮子跟在外婆身后买菜,只想哭。外婆好累啊,身体累,心更累。
外婆说:“不要紧啊,他是我儿子呀,现在又是一个人,除了我还有谁照顾他呢?”
外婆是那种最老式的母亲,天下当母亲的人,大都会为了孩子不惜一切,奉献出所有。唐宓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漫画,母亲就像是一棵树,对孩子有求必应。小时候让孩子坐在树上荡秋千,成年了让孩子砍下枝干盖房子,最后只余下一个老树桩,孩子可以坐在树桩上歇息。
外婆就是这样,哪怕她自己垂垂老矣,再也不能奉献,还在考虑如何为儿子做一顿他吃得下去的饭。
化疗之后唐卫东精神欠佳,昏昏欲睡。周六中午,唐宓送外婆回去休息,自己在病房陪了一个下午,看着论文资料。她带着自己的电脑,继续和报告奋斗。
三点之后,唐卫东醒了过来,他觉得口渴,唐宓把病床摇高,板子放上来,看着舅舅喝下水——高三那年照顾外婆两个月,这些照顾病人的事情她已经很熟练了。
然后,有人推开了虚掩的房门——唐宓原以为是医生,状若平常地抬头看去,却在看到跨步进屋的女人的时候,呆了呆。
李如沁踏进房门,也没说什么,直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前夫:“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语气有点生硬,但关怀之意就连唐宓都听得出来。
真奇怪啊,不高兴和关切这两种奇怪的情绪是怎么融合在一起的呢?唐宓想。她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和这位前舅妈有相同的观点,此时却因为她对舅舅的关切,忽然对她的印象好转了一点。
唐卫东就像是见到前来探病的下属那样平常,点点头:“请坐。”
离婚三年的夫妻再次见面是在病房里,这事儿对谁都是新鲜的,估计也没什么经验去应对。唐宓站起来,让出了自己的凳子,主动挪到了沙发上。
李如沁没多说,在床沿坐下来,顺手放下了和西装短裙同色的挎包。
“你瘦了很多。”
李如沁心情复杂,说出来的话里什么情绪都有。
唐卫东微笑:“毕竟是癌症啊,治好了也要脱层皮。”
唐卫东从不忌讳谈论自己的病情,也了解治疗流程,对其后果非常清晰——医生说这是非常好的治疗态度——其实,唐宓想,这只是理性导致的吧。唐卫东到底是当了一辈子理科生,当年若不是为了早早工作挣钱,当个科学家也不成问题。
“现在谁照顾你?”李如沁问。
“我妈来了。”
李如沁抬头看了眼唐宓,又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冯小姐呢?”李如沁忽然说。
“她是客户之一,我们没有联系。”唐卫东说。
“不是说要再婚?”
“你弄错了。”
李如沁情绪稳定,唐卫东更是平静。
这话题是怎么扭曲到再婚的问题上的呢?唐宓忽然觉得不安,她似乎应该退出这间病房——她这么想着,看了唐卫东一眼,对方冲她略一颔首,唐宓会意,默默放下电脑,退出了病房。
外面热浪袭人,气温没40℃也有39℃,唐宓只能待在医院大楼里。她在大楼随便走了走,世间百态尽入眼底。有哭泣的病人家属,交不出费用的病人,癌症到了晚期无法治疗只得等死的——高三毕业后她在医院里待了两个月,但大概永远无法习惯医院的生老病死。而这种情况,在肿瘤科大楼里格外明显。
“阿宓。”
然后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傅笙女士正从电梯里出来,很喜悦地看着她。
唐宓却面无表情,她想到四个字——狭路相逢。明明不是仇人,却比仇人还要不想遇到。傅女士和之前见到的每一次一样,素色服装相貌端庄,手里拿着一只白色小手袋,头发大约是染过,因此看上去她比一年多前还要年轻一些,说是五十岁都有人相信。
傅女士对唐宓为什么在宁海的医院,似乎很是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
唐宓在电梯出口处的长椅上坐着,没地方躲避,临时要编个谎言也够难。唐宓说了实话:“我看我舅舅。”
傅女士有点吃惊:“唐卫东在这里住院?是什么病?”
这里的病房都是肿瘤科,得了什么病简直不用想。
“淋巴瘤。”
“我记得卫东很年轻啊……”傅女士的脸上显示出悲天悯人的神色,但凡老人听到自己的小辈生了病都会如此感慨,“你带我去看看他。”
“……”
这应该怎么回答?冷淡地拒绝还是答应呢?唐宓陷入了纠结。可是她要求探望的对象不是自己,自己没办法替舅舅拒绝。
“走吧。”傅女士自然是能看出她的疑惑,说,“他是我的后辈,怎么都应该去看看的。”
“好吧……”
事已至此,好像也没办法不再带她去了。傅女士吩咐司机在一楼等她,跟着唐宓进了电梯,到了八楼。
电梯里傅女士试图跟她说话:“阿宓,我记得九月就是大四了吧?”
“嗯。”
这话问得太有水平了,唐宓没办法不回答。就算是个路人甲问她这问题,她多半也是要回答的。
“找工作还是继续读书?”
“不知道……”唐宓干瘪瘪地回答,就像是三天没吃饭那样无精打采。
这个回答倒不是敷衍傅女士,她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一直以来的人生目标就是好好读书,找一个最赚钱的工作,把外婆接到身边,使自己和外婆过得更好。现在她的目标大致实现——她现在虽然还是实习生,但一个月拿到手的薪水都已经过万——金融行业的挣钱效率确实是所有行业之冠,她却困惑起来,觉得自己盯着目标跑啊跑啊,结果发现目标在大雾中迷失了。
唐宓想,以她的能力,就算能在以后的岁月努力奋斗然后事业成功,最多也就是唐卫东的档次。可是看看眼前的例子,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唐卫东,四十来岁就得了淋巴癌,钱赚得更多又怎么样?还要快七十岁的母亲做饭照顾。
就算大四后可以留在国投工作又怎么样?工作是很好,收入也很高,她相信自己不到十年就可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工作压力那么大,请个假都如此艰难,还被领导质问“不是直系亲属不得请假”,那到时候,自己忙碌成这样,还有什么精力来照顾外婆?
她已经跳出了“农门”,不可能再回到唐家村,未来的发展也必然是在大城市内。外婆现在在宁海的生活如此不习惯,以后跟着她去了首都,只怕也跟现在一样各种不习惯。
可不工作也不行。唐宓想着自己在医院所见,那么多因为没钱治病不得不搬出医院默默等死的人——钱确实不是万能的,却可以让人活得更久生活质量更高——比如三年前外婆的那次意外事故,如果当时没有舅舅,没有流水一样花钱,外婆能活下来吗?再比如唐卫东现在的单人病房跟宾馆一样漂亮,但同样是这栋大楼,下面楼层里的癌症病人照样三四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病房内,无论是病人还是陪护,连个笑容都没有。
她努力读书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让外婆晚年无所依靠。未来的生活还很长,以后出事都靠舅舅出钱,那自己这书可以说完全读到狗身上去了。
傅女士说:“不知道?是还在考虑吗?”
“嗯……”唐宓轻声道。
傅女士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你的实习遇到了困难?”
唐宓没作声。如果对方对她没死心的话,那应该是了解她的近况的。
“叶一超跟我说过,你最喜欢的是数学,你大四毕业后就会找工作,你很想早些挣钱,所以才选了金融系。”傅女士仿佛随口说出,“现在你在考虑是否工作,说明你遇到了一些问题。”
原来叶一超当时连这些都跟她说过。
她从没跟叶一超说过自己当年放弃数学系选择金融系的理由,但叶一超就是有能耐弄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几乎无法回答,于是沉默了下来。
好在电梯到达了八层,唐宓略微错了错身,让傅女士先离开电梯,自己紧随其后。
“只因为‘找好工作’去读经管专业并不是错误,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但你那么聪明,绝不应该成为随波逐流的那种人,你无论在什么行业都会做出大成就。阿宓,你需要真正想好自己的目的。你对金融专业没有热情,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个专业,只是枯燥地学习学习,这会导致你观点非常片面,你的目标不再成为你的目标,而会成为障目的那片叶子。”傅女士温和地开口,“阿宓,再读个研究生看看吧,这让你有时间思考真正要做什么。”
唐宓目瞪口呆地看着傅女士,神情震动。在今日今时之前,她不曾想到,在自己不太喜欢的傅女士这里会听到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语。
实际上,和她说这种“指导人生”的话的人很少。太多人只看着她的优秀和聪明,觉得她能靠自己就搞定学业和就业上的任何事情,就像是她当年靠自己考入中学和大学,压根不需要别人多管闲事。其实很多人,包括唐卫东,都忘记了她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再如何能干,社会阅历也是不够的,在面对各种复杂的局面和选择时,她是如此经验不足,需要别人的悉心指导。傅女士的这番话,要说是醍醐灌顶不至于,但振聋发聩的效果很显著。
看着自己的话达到了效果,傅女士不再多言,在一扇房门前站住,回头开了口。
“是这里?”
“对。”
直到傅女士进屋的时候,唐宓才想起李如沁应该还在病房里——不过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同时来几位客人慰问病人,肯定不奇怪,再说他们应该都是互相认识的。
瞧着这一老一少进屋,房里的两人都是一愣。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唐宓解释:“舅舅,我在楼下遇到了她,她说要来看你,我就带她来了。”
“卫东,我来探望朋友,没想到你也在住院。”傅女士走到唐卫东的病床前,“本来应该买一束鲜花,抱歉。”
“傅女士,不用客气。”唐卫东也答得很礼貌。
傅女士看了看李如沁,问:“你不是都和卫东离婚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此言一出,连唐宓都觉得这一刀插得挺狠的。如果这是一场射击比赛,那简直可以说,一靶正中红心。
李如沁被这句话憋了一瞬,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唐卫东说:“她来看我,也准备走了。”
“这样。”傅女士温和地笑了笑,“那我就不送了。”
唐宓想姜真是老的辣,说话的水平真是高得很。她们大概是有矛盾的,唐宓想。但她从本质上来说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对这些一年都见不到一次的人的恩恩怨怨没太大的研究兴趣。就算有矛盾,跟她何干呢?
李如沁面色不善地拿着包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唐卫东一眼。
“明朗两天后回来,到时候我带他来看你。”
“好的,辛苦你了。”
唐卫东坐在床上却不失礼貌,略略欠了欠身。
李如沁的高跟鞋声远去,傅女士说:“抱歉,我把她气走了。”
唐卫东说:“不要紧,她就那样的性子。”
“我听阿宓说了你的情况。”傅女士温和地说,“我一朋友二十多年前也得了这个病,今年都七十了。那时候医疗条件还没这么好呢。”
“谢您吉言。”唐卫东继续笑,“要不要喝点水?”
“白水就可以。”
唐宓打开冰箱,取了一瓶水,递出去之前,她又想了想,旋开了瓶盖才脱手。
探病能聊的事情就那么多,她听着自家祖母和舅舅貌似熟人状闲聊各种治疗方案饮食注意事项,顿时明白,傅女士只怕是见过这种阵仗不少次。
“我朋友在美国当医生,美国那边有种新药药效非常好。需要的话,我让人带回来。”
“好的,谢谢。”唐卫东没客气,回答完美无缺。
傅女士拍了拍被子:“你现在一个人多有不便,总之需要任何帮忙,就告诉我。”
唐卫东点头微笑:“多谢您。”
“说起来,阿宓,今晚要不要去家里吃个饭?”傅女士掉转头来,看着唐宓,问话不可谓不温柔,“你爷爷也挺想你的。你姑姑和你表妹也在宁海,她们挺想见你的。”
唐宓一直站在墙边敬业地当着观众,耳目明澈得很,但就算她很注意听这些对话,也没预料到傅女士忽然掉转枪口,下意识就快速回答:“我不去。”
“吃了饭我们就送你回来。”
唐宓脸上表情全无:“谢谢,但是我不去了。”
看着她又露出那种懒得搭理人的状态,傅女士心里一沉:“那明天呢?”
“我明天要回京。”
“几点走?”
“十点的高铁。”
“那就没办法了啊。”傅女士脸微微一僵,忧伤地看着她。
“既然这样,有机会再说吧。”唐卫东插了句话,“她这一趟来回时间太紧了。”
唐卫东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倦色,傅女士也不好再留下打扰病人休息。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唐卫东笑:“不用刻意麻烦。阿宓,麻烦你送一下。”
所谓的“送”无非送去电梯口罢了。瞧见傅女士进了电梯,似乎要再说点什么,唐宓马上冲她点头,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立刻打道回了病房。
唐卫东的精神顿时好一些,又问:“送走了?”
“是的。”
唐卫东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去他们那儿吃顿饭也没问题。”
“对我来说,他们是陌生人。”唐宓顿了一顿,为了加强说服力又补上一句,“饭桌上给我下药怎么办?”
唐卫东没忍住笑了,他是头一次知道这个冷冷清清的外甥女居然还有幽默感的。
看着舅舅笑了,唐宓心情也好了些。
“舅舅,我真的觉得没有跟他们加深联系的必要。”
“他们试图找回你这个孙女倒是发自肺腑,我都多久没跟他们联系过了,现在都来探病了。之前的几次见面,都很不愉快。”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假惺惺吧。唐宓想。
“是吗?”
“上一次是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是江凌柏的女儿,为什么让他们被蒙在鼓里二十年等。”
唐卫东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唐宓已经是成年人,他觉得很多事情,应该让她知道了。
唐宓说:“舅舅你怎么回答的?”
“我为什么要回答?直接挂电话就是。”唐卫东说,“这么多年过去,再扯老账又有什么意思?”
唐宓点头。她也以为,纠结往事很傻。
“我生病这事,是你告诉李知行的?”唐卫东问。
“是的……”
李如沁既然出现在这里,稍微一推理也就猜到是自己的缘故了。
“你和知行现在的关系还不错?”
“我们平时有些来往。”唐宓有些紧张,“舅舅,你生病的事,我不应该告诉他?”
“不会,我得了癌症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唐卫东靠在床沿,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他其实非常疲惫,五脏六腑几乎都不对头,刚刚和前妻的一番口头较劲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恨不得睡死过去。但是有些话,自己这个过来人却必须要跟外甥女提点一下。现在不说,这辈子也许就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上大学后,李知行对你很照顾吧?”
唐宓坐在床沿,双手放在膝盖上,和小学生一样默默点头:“嗯……是的。”
就算是昧着良心,唐宓也没办法说李知行的不好。
“他喜欢你?”唐卫东轻声问。
“我不知道……”
“什么是不知道?”唐卫东苍白的病容上露出些微笑,“你是女生,一个男生喜不喜欢你,你就算不知道,大概也有点分寸吧。”
唐宓犹豫了一会儿:“他……他之前是跟我说过喜欢我,我拒绝了。他现在是不是喜欢我,我不知道。”
“李知行什么时候跟你表白的?”
和自己的亲舅舅谈论感情问题,真的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但唐卫东问得坦坦荡荡毫不愧疚,她也只好装作很正常,慢慢回答:“一年多了。”
“拒绝之后你们关系怎么样?”
“和之前一样,他说当没有发生过,我们继续当朋友就好。”
“你对他是什么感觉,你喜欢他吗?”唐卫东表情很严肃。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李知行在月夜下为她弹Love Story这首曲子的模样。淡淡的一层银色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衬得鼻梁非常挺拔,眼眶深邃。
慢慢收回停留在一年前的思绪,唐宓抿着嘴默默摇了摇头。
唐卫东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又慢慢开口说:“我本来想说,如果你也喜欢他,在一起也没问题。”
唐宓眼睛睁大了好几分,自家舅舅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整整一分钟后她才反应过来,扶着唐卫东的后背轻轻拍了拍:“舅舅你休息一下,不要再说了。”
唐卫东摇了摇头,阻止了她摁铃叫医生的举动,继续着未完的话题。
“李知行是非常不错的男生。”唐卫东的气息平稳了一些,“有想法有担当。”
“舅舅,你不反对?”唐宓问。
“我为什么要反对?”唐卫东不以为意,“我的婚姻是很糟糕,和李如沁离婚的原因很复杂,但最大的原因是性格问题。你和李知行与我们不一样。我和李如沁结婚,除了对不起你外婆,其实我也谈不上后悔。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件事不会后悔的。”
仔细一想,舅舅说得其实很对。
有些事情,就是做了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但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比如她不顾领导的要求,来宁海看望舅舅——哪怕因为这件事损失掉“offer”,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