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生任务完成的非常出色, 慕容澹赞许拍拍他的肩,“还有个事,你再辛苦一下。”
他哪敢说些别的什么, 忙低头跪下,“为殿下万死不辞。”
“不用你死。”慕容澹勾唇一笑。
今天的凉州王府有些不一样,所有人都敛去欢声笑语, 换作沉默, 低着头匆匆走过,就连厨房的大娘看着都不如往常和蔼, 浑身的肌肉都像是紧绷起来, 一丝一缕都提醒着危险。
虞年年那股子感动自听了姚生的话后就没消下去, 但她还是敏锐的发现了府上的不对劲儿。
例如慕容澹晚食没有陪她吃,来送点心的婢女眉眼恍惚, 带着继续紧张。
“是发生了什么吗?大家今天怎么都这样……”虞年年一把抓住落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侍女的手,有些担心地问道。
原本只是精神恍惚的侍女现在怕极了,浑身都如筛糠一样抖起来, 扑通一声跪下,磕头求饶,“姑娘千万别问了,奴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这模样分明是知道的。
虞年年见她实在害怕,也不敢再问,只将她搀扶起来,“我不问了。”又给她擦了满脸的泪,“你去吧, 别害怕。”
侍女这才低着头匆匆走掉。
气氛真是越来越怪了。
虞年年也不免陷入恐慌, 尤其她整整一日不曾见过慕容澹, 她担心这种惶恐的氛围是因为慕容澹出事才导致的。
她想去见慕容澹。
只是没等出院子,便被姚生持剑拦住,“姑娘,如今情况特殊,还请您不要随意走动。”
他的目光看起来沉痛,让虞年年不由得心中一紧,脑中的那根弦也绷的死死的。
“慕容澹,是慕容澹出什么事了吗?”虞年年想要抬手抓住姚生的袖子,却被他后退一步躲过。
姚生表情因为躲闪有一瞬间的崩裂,待站住脚,心中暗叹好险,还好没被碰上,不然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没法洗清了,只能将手剁掉来平息殿下醋意。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张了张嘴,身后却猛然窜出一个人,“姚生大人不可,殿下吩咐过,此事不能让姑娘知道的!”
来人说得情真意切又焦急,更是将虞年年的心撕扯住了。
姚生迟疑半刻,最后还是深深叹口气,“我今日不说,难道姑娘明日就不会知道吗?若是殿下真出了什么差错,你我……”他剩下的话没说下去,那窜上来的人闻言已经默默低头退了回去。
“因为殿下将您从太尉府中带出来的时候暴露了黑甲精锐,当今陛下大感威胁,所以今日将殿下召入宫中,想必是鸿门宴,殿下怕您挂心,所以临走时还嘱咐尔等千万不可对您透露万分。”
虞年年闻言,捂住自己的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半句话都说不出。
她当真值得慕容澹对她这样好吗?
如果她当日没有上街,就不会被虞太尉的人抓走,慕容澹也不会因为担心她,而将那些人暴露在当今陛下的眼中。
姚生虽然说得很隐晦,但虞年年却听许多人说过。
当今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为了稳固皇位,杀了不少皇亲大臣,慕容澹现在令他感到威胁……
虞年年难以想象,慕容澹万一真的回不来怎么办?她真的很对不起慕容澹。
“属下还是那句话,希望您不要低估了殿下对您的情义。”姚生叹口气。
四周的树叶被风吹的哗哗作响,夹杂着檐下玉佩鸣鸾的清脆响动,愈发衬得情景哀戚,万物俱静。
“殿下临走的时候还想着……想着……”姚生感伤地深吸一口气,眼眶忍不住红了,“还想着回来,能听到您的答复,他告诉属下,您前几日答应了今日会给殿下一个答复,到底肯不肯嫁,如今已是……”
“嫁,我嫁,他要回来我就嫁给他。”虞年年已经绷不住了,蹲下身子,脸埋在手中,眼泪太多太烫,从指缝中吧嗒吧嗒流出,砸在地上,哭得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慕容澹你怎么这么好?
虞年年想,慕容澹对她当真好的是没话说。
他在太尉府的时候,就能放弃王子皇孙的架子帮她洗衣服挑水,然后卖掉玉佩将她带出来;后来被姜夫人抓回去,他怒气冲冲的带人来救她;最后他小心翼翼的等她一个答复,想知道她到底愿不愿意嫁给他。
从始至终,慕容澹真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人了。
她甚至都如在梦中,常常回想,这样好的事情和人,怎么会都落在她的头上?
姚生眼角抽搐,想要安慰,但最终还是作罢。甚至难得良心发现,觉得殿下安排的这出戏有点儿狠了。
什么被皇帝召进宫开鸿门宴?
假的!
狩阳帝巴不得躲着慕容澹走,怎么会召见他?是殿下联合了先王旧部,自己巴巴带了人进宫去篡位的。转头来还要把脏水往人家狩阳帝身上一泼,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像个好人,甚至还能借此博得心上人的同情爱怜。
你看现在效果还挺好,人家姑娘哭归哭,这不就答应了吗?
他抬眼看了眼天色,大抵应该差不多了,赶紧回来吧,他生怕这小姑娘哭瞎了。
虞年年晚食也没吃,竟趴在窗边等慕容澹回来了。
忽然,钟声响了,浑厚雄伟,是宫中的。
因为凉州王府离皇宫近,所以听得格外清楚。
虞年年心里又是一紧,屏息听着。
一下,两下,三下……
足足敲了九下。
是皇帝驾崩的规制。
她陡然脱力一般倚在墙上。
既然皇帝死了,那就说明慕容澹没死对不对?
慕容氏历代倾轧不止,所有篡位的都用不着寻个什么冠冕堂皇的名号,来证明自己是正统,只要往皇位上一坐,那些大臣便高呼万岁。皇榜一发,百姓点点头,“哦,又换新皇帝了。”
当然慕容氏还是有些体面的,例如就算多凶残的篡位,还是会给上一位皇帝留足最后的脸皮,按照正常规制葬入皇陵。
大梁换了将近二百位皇帝,皇室陵园占了六座山。
慕容澹带着浑身的血和夜风,将滴血的剑扔去,抱虞年年在怀里,低头在她耳侧低语,“年年,我回来了。”
今日虞年年流过的泪水,大抵赶得上她以往十几年的了。
血的甜腥令人作呕,顺着呼吸涌入肺腑,虞年年却一点儿也不嫌弃,甚至还能将他抱紧,“我等你好久了。”
狩阳帝在位十八年余,期间并无建树,正月初七发丧。
继位者非太子慕容清,而是狩阳帝的侄子慕容澹,也就是故去先太子钊的嫡子。
新帝尊太妃谢杪为太后,封狩阳帝太子慕容清为宁侯,囚禁太子府。
太后并未居住在宫闱,仍旧在凉州;宁侯隔年三月,因忧思惊悸过度而病逝。
慕容澹登基第二天,满宫的鲜血还没清扫干净,随风都是一股不大好闻的气息,就连那梧桐树上都沾着洗不去的红。
这样的场景,虞年年瞧见并不合适,所以她暂时还住在凉州王府。
有臣子悄悄看了一眼尚在棺椁中的狩阳帝,死不瞑目,但一刀封喉,伤口处没有什么累赘的碎肉。
足可见新帝是个干脆利落又狠绝的人。
他们心中有无数的折子想往上头上,但终究还是没人敢当那出头鸟。
虞太尉在家里绕圈儿,绕了两圈后,最后拍板,他想上折子给慕容澹。
上折子上什么?
自然是立后!
他那养在西院的小女出息,不知道怎么得了慕容澹青眼,但此身份想要为后还差些,若是宠爱,封个夫人倒是可以。
那皇后位置空悬,可他还有个嫡女啊!
他折子上万分例举好处,若是虞令月为后,一不会难为虞年年;二不会外卿干政。
妙极了。
慕容澹撩撩眼皮,下了三道旨:一是立虞年年为后;二是将虞令月赐婚给沈之昂;三是抄家太尉府。
他犹记虞年年对虞令月是多有褒词的,至于沈之昂,他既然为君,自然多要拉拢,以便今后为他卖命。
不管怎么说,皇后的姐姐名头上都是沈之昂的妻子,众人明眼见着沈之昂就是跟他一心的。再有太尉府是靠不住,做不得年年的依仗,虞令月嫁过去,今后成了沈家宗妇,倒是能给年年撑腰。
大梁不重礼孝,皆因皇室带头,父母丧亡期间嫁娶比比皆是,所以慕容澹旨意也不算违背人伦天性。
新帝武断,不会如先帝那样乱用刑法折磨人,他一般都给个痛快。
慕容氏在大臣心中多年积惧甚深,慕容澹这个皇帝当得还算清净。
新帝才登基,遇大雪,百姓视为天降祥瑞,民心略有回暖。
慕容澹顺势推行新政,拆除晋阳的斗兽场、十二座刑场只留了一座,六百项酷刑废黜四百八十条。
百姓奔走相告,一时间宫外广场上日夜跪满了感恩戴德的人。
其实他们不知道。
酷刑的废黜,是温暖如春的寝宫,新帝夜里抱着皇后坐在烛台边,轻轻道,“你指一条,亲我一下,这条我便废了它。”
慕容澹同皇后虞氏在大梁史书中只占据寥寥一行。
帝功高绩伟,与后情笃,恩爱不移,一生一世一双人。
慕容澹这个人性子乖戾,他着人抹去自己近乎所有在史书上的笔墨,不想留给后人过多的话语,令他们在闲暇的时候评论他。
逝去的人,就让他在历史的星河里安安静静流淌闪耀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