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六月二十日，傍晚。

长孙无忌走在皇宫的长廊上，看着眼前这正低着头小步前行的老宦，忽然低声唤了一句：“阿翁。”

听到这个称呼，这老宦立刻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了长孙无忌，一张老脸上堆满了笑容：“长孙相公是何等样人，这声‘阿翁’叫老奴我如何担得起啊！”

这老宦官名叫李福，早在武德年间就已经跟着当今圣上了，算起来，他在今上身旁也已经待了快二十年了。

“哪里哪里，”这位赫赫有名的长孙大相公如今却罕见地以一种晚辈的身份与语气，对着这李福说道，“若以年岁来算，阿翁可比我父年长了两岁，叫声‘阿翁’也是应该的。”

“哎呦……”李福笑得简直就像是开了花一样。

就这样，在前去见圣驾的路上，这长孙无忌就与李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家常。

眼看着那大门已然近在咫尺了，长孙无忌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大相公这是何意呀？”李福一脸疑惑地看着长孙无忌道，“大家还在等着呢！”

“阿翁啊，这里可是皇后寝宫所在，无忌身为朝臣，按理说可是不能到这里来的啊。”

听了长孙无忌的解释之后，李福连忙解释道：“我说大相公啊，你哪里是甚么一般的朝臣啊，你可是先皇后的亲兄长啊，按理说，就是大家也该唤你一声‘阿兄’才对。大家今日叫大相公前来，只是想以妹婿的身份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罢了，大相公多虑了。”

就这样，长孙无忌直接跨过了寝宫的门槛。

映入长孙无忌眼帘的，就是那熟悉的背影。

“大家，长孙相公来了。”李福站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臣，拜见陛下。”长孙无忌躬身行礼道，他的神情恢复到了平时在官署时的模样，仿佛站在这里的，并不是当今天子的内兄，而是一名与等待着君王召见的臣子。

听到了长孙无忌的声音后，那背影似乎微微一动。

“阿兄来了。”天子的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沉稳，只是今日显得有些沙哑。

“不必多礼，起来罢。”

虽然没有转身，但长孙无忌却依然敏锐地发觉天子的手上正拿着一幅画。

身为兄长的长孙无忌一眼便看出这画上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妹妹，已然仙去的长孙皇后。

想起自己的妹妹才不过三十六，长孙无忌也是涌现出了一阵悲凉之感。一时间，他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些甚么了。

“阿兄可还记得，今日是甚么日子么？”天子的声音传入了长孙无忌的耳中。

“自然记得，六月二十日。”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

听到了这个答案之后，天子忽然就放下了手中的画像，仰天长叹道：“明日便是二十一日了，想来，她已经离我而去……整整一年了。”

此时的皇帝以“我”自称，却并非是因为与他说话的人是他的内兄。这一点，长孙无忌一向清楚：虽然贵为天子，但出了朝堂正殿，这位皇帝陛下很少称自己为“朕”。

但也可以这样想，一旦这位皇帝陛下在朝堂之外的地方以“朕”来自称了，那可就麻烦了。

不过看起来，今日倒是正常。长孙无忌在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想着凭他如今的身份，只要不是甚泼天的祸事，那他都能从容应对。

“是小妹福薄，不能常伴陛下左右了。”长孙无忌想了想，却又继续说道，“但能嫁于陛下为妻，我想这便是小妹一生最大的幸事。”

长孙无忌话音一落，却见天子的身影又晃了晃，这次可不是微微一动了，而是整个人都坐在了地上。

“陛下！”

“大家！”

长孙无忌与李福大惊，连忙快步跑到了天子近前。

“大家与皇后一向恩爱，老奴是知道的，但大家也要保重啊！”李福一边为天子抚背顺气一边劝道。

“阿翁说的是啊。”长孙无忌附和道。

天子闭上双眼缓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看向了长孙无忌说道：“阿兄，你这妹妹真是心狠，她居然忍心就这么撇下我与几个苦命的孩子，就这么去了！”

眼见天子的神情有些不对劲，长孙无忌这位朝中说一不二的大相公终于紧张了起来。因为天子不愿声张，因此他与李福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才算是让天子缓了过来。

天子恢复正常之后喊的第一个人，是李福：“阿翁，虽说是入了夏了，但在风还是有些大啊！”

身为宫中老人的李福哪里会听不懂这天子话里透露的玄机，当即表示：“老奴这就为大家取几件厚衣服来。”说着便躬身倒退着出了大门。

一直到李福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天子才继续说道：“阿兄啊，今早承乾、青雀、雉奴这三个孩子都表示明日要为她祈福。”

天子虽然只说是“她”，但长孙无忌自然明白这“她”指的是谁。

“也难为这几个孩子了，尤其是雉奴啊……”长孙无忌抓着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雉奴这孩子，哭了大半年了，前几日才算安静了下来，我原本想着让程兄弟来教他些武艺，也算是开导，可谁想，这孩子居然也跟着他这两位兄长……阿兄你可有办法开解一下你这外甥么？”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长孙无忌忽然行礼道。

“阿兄这是做甚么，若有话，说便是了。”天子抬头看着长孙无忌道。

“我大唐虽以武定邦平乱，但若要治国，终究是不能失了礼法。”

“那么阿兄的意思呢？”天子揉着自己的脑袋，看着长孙无忌说道。

“九殿下由此想法，天经地义，恕臣直言，陛下实在不宜阻拦！”

“这样么……可真已然要义贞来当雉奴的先生了，这样爽约总不好罢？”天子放下了手，看向了长孙无忌的眼睛。可惜的是，长孙无忌至始至终都是低垂着双目，并未与天子对视。这也使得天子难以捕捉到长孙无忌的眼神。

“陛下，莫不是想要像咬金赔罪么？”长孙无忌反问道。

“阿兄啊……义贞不是早就说过了，这昔年闯江湖的诨号不要再用了么，你怎么还用这个诨名称呼他啊？算了，这些事情，我眼下也没心思管了，阿兄你稍后去替我向义贞解释罢！”

“甚么？”长孙无忌差点就要抬眼直视天子了，“义贞也来了么？”

“应该要到了罢？”天子往门口看去，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