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踏着细雪轻微声,从巷子外传了过来,声音很轻微,但拂明街里的人都是强大修行者,天地间再细微的声音都可清晰入耳,更何况,巷子外的窸窣声并没有刻意隐藏。
左丘明豁然转头看着巷子之外,瞳孔不可察觉的收缩,身体略微有些僵硬。
巷子外,街道两旁,青砖绿瓦,风雨欲来。
衣袂飘飘的女子,踩踏着细雪而来,她的步伐很随意,有些闲庭漫步,脸上的神色如同神灵般带着漠然之色,仿佛世间没有谁能够入得了她的眼。
女子的到来,让这条经历过一场战斗而变的破败不堪的拂明街,仿佛充斥着一股非凡的气蕴,本被左丘明封禁的星辉恢复了流淌。
对于这种情况,在场的人并不惊讶,圣人第三境的大修行者,已经处于‘非人非神’的状态,只需要一个念头,一言一行,一呼一吸,都可以影响周围的天地。
“湛秋雨怎么会来?”
费介眼底闪过一丝不安,国教书院司梁的到来已经让他惊讶了,现在又来了一位地位更高的人物。
湛秋雨身份不一般,不隶属于神庭中的任何组织机构,她是山河至高身边的侍令官,只负责传达山河至高的旨意。
“超出计划之外的人物……”左丘明看着缓步而来的女子,眼中闪烁着不善的光芒,厌恶般轻念一句道:“这个疯女人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费介摇了摇头,瞥了眼被烟尘覆盖的陈三,轻语道:“无法知道这个疯女人为什么出现,不过眼下这种情况,镇神司看来是无法将陈三带走了。”
他的眼神微眯,闪烁着疑惑光芒,一个初入神庭,毫无根基的少年,即便被天机阁序列山河榜首,站在他身后的背景怎么会这么强?
司梁为其出头,不惜干预镇神司执法,现在,湛秋雨同样也要为他出头?
他的身后还有怎样的底牌靠山?
隐约间,费介感觉今夜发生的事情,恐怕不仅仅只是一场刺杀,一次简单的抓捕,这么简单,这中间恐怕涉及到更高层次的事情。
一场风暴在悄然酝酿。
“书院之争,圣山之争,俱是同辈之间,这个道理,整座天下都清楚,你左丘明与那位少年纵然有天大的恩怨,也不该以圣人之姿欺辱一个后辈。”
湛秋雨神色淡然,语气平淡,一步一脚印,她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朝着覆盖陈三身体的烟尘勾了勾。
烟尘涤荡开来,透露出少年的身体以及那柄悬停在少年身前,平凡无奇的小剑,小剑在空中留下一道残痕,轻灵的飞舞盘旋落在湛秋雨的指尖上。
“那位少年说的不错,你左丘明确实是阴沟臭鼠一样的人物,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小人!”
毫不掩饰的嘲讽,从湛秋雨的口中说出,左丘明眼神中只能闪烁着愤怒,却不敢有丝毫动作。
圣人第三境的实力比在场所有人都强大!
“湛秋雨大人……”
费介上前一步,欲为之辩解,尚未说完,费介便迎上了湛秋雨冷漠的眼神,毫无征兆,天地风气大作,星辉炸开,一道锐利至极的光芒从湛秋雨指尖倏忽冲出,朝着他轰砸过来。
费介瞳孔猛的收缩,那道光芒速度之快,肉眼不可便,神念无法感知,根本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那柄在湛秋雨指尖盘旋的小剑,裹带着强烈的冲击发出一道沉闷声,直挺挺的刺入他的胸膛。
黑夜中一抹殷红绽放,鲜血沿顺着墙壁滴落下来。
强烈冲击下,费介臃肿的身体如断线风筝,朝着身后横飞出去,轰砸在拂明街墙壁上,费介脸上神情悲哀又痛楚,刺入他胸膛的小剑,并没有贯穿他的身体,却将之死死的钉在墙壁上无法动弹。
湛秋雨神色漠然,仿若是审判死刑犯一般,俯瞰墙壁上的费介,开口道:“费介!你罪该万死。”
声音不大却如同雷霆之声,震动整条街巷。
罪该万死?
左丘明轻眯眼,湛秋雨的话语中带着审判的意味,费介作为镇神司中八位少司首之一,即便犯有天大的罪过,也不应该由湛秋雨来审判,而是应该交由三位大司首。
“可现在,镇神司中的三位大司首无一人出现……”左丘明眼神闪烁,一丝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神庭之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费介担任少司首七年来,在这期间,他左丘明与费介之间联系十分紧密,两人之间有些太多不为人知的暗通款曲的动作。
湛秋雨带着审判而来,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他望了一眼巷外,轻眯眼,心生不详预感,湛秋雨恐怕不是这件事情的真正大人物,真正的大人物恐怕另有他人!
司梁看着被钉在墙壁上悲哀又痛苦的费介,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湛秋雨的强势做法,让他察觉到了些东西。
“有人胆大包天触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他们的手伸的太长了,有了不该有的念头,认为凭借手中掌握的滔天权势,可以一手遮天,镇神司中的一些人该肃清了。”司梁满是讥讽,镇神司中已然腐朽,蛀虫滋生严重,仅是费介担任少司首一职以来,错判、误判,在费介手中的冤案不计其数。
权谋栽赃,费介担任少司首七年来,深谙其中之道,做事滴水不漏,即便他人知道费介手下误判冤案不计其数,然而,始终找不到任何的证据。
司梁眸光转动,湛秋雨既然带着审判而来,可是证据在哪?没有证据,纵然费介犯下滔天大罪,依旧无法对其出手。
这个时候,左丘明开口说话了。
“罪该万死?”左丘明冷哼一声,瞥了一眼被钉在墙壁上的费介,带着质疑道:“湛秋雨先生,可有为少司首定罪的证据?倘若没有证据,这便是污蔑!即便先生在神庭位高权重,这样的做法,恐怕不妥吧!”
湛秋雨脸上神色漠然,并没有正面看向左丘明,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费介身上。声音充满寒霜道:“少司首费介,镇神司作为神庭规矩律法执行者,不容任何肮脏污秽存在,应该秉持公正严明,可对?”
左丘明眼神闪烁,这个时候说这个,湛秋雨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一张泛黄的敕令长纸从湛秋雨的身上飘忽出来,悬空在拂明街上,上面陈列数条关于少司首费介的罪状。
湛秋雨顿了顿,带着审判的意味道:“自你担任镇神司少司首七年来,手中沾了多少冤案?身上担了多少条人命?”
“怎么会……”
费介面色苍白,长纸上的罪状,密密麻麻的黑字,记录着一桩又一桩的罪名,每一桩罪涉及什么人,涉及什么交易,在长纸上巨细无遗,证据确凿。
怎么会这样?
湛秋雨是如何搜集到这些证据的?
目睹长纸上的罪状,痛楚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七年来,他做事谨小慎微,滴水不漏,所有的‘痕迹’都被他抹除掉,做事十分的干净,正因为此,他才成为魏景衡拓展神庭势力安插在镇神司中最强有力的‘棋子’之一。
“这些证据,不应该……”费介声音中夹杂着颤抖,欲言又止。
“不应该被收集到是吗?不应该如此的巨细无遗是吗?”湛秋雨嘴角勾起一抹嗤笑道:“少司首,神庭脚下,你那些腌臜不堪的手段真以为能够只手遮天,不被世人察觉?”
“少司首大人,长纸上陈列的罪状可有遗漏?可有冤枉你的罪名?”
费介浑身颤抖,证据确凿,无法辩解!
“罪该万死,罪不容恕!”
湛秋雨如天神断喝,声若惊雷,似雷霆在拂明街炸开,这声断喝下,被钉在了墙壁上的费介脑海一片混乱,仿佛天塌了一般,眼神中失去了光彩,这张敕令长纸等同于宣判了他的死刑。
转念之间,费介想到了站立在他身后最大的靠山,他的靠山依旧在,哪怕在神庭中不得宠,可依旧可以操纵改变一些事情,费介失去光彩的眼睛忽的又重现光彩,道:“我是三神……”
“少司首,不要过多妄想了,你的靠山已经遗弃了你!”湛秋雨冷笑道:“凭借那位的手段,即便在神庭中不得宠,又怎么会没有任何动作?”
费介面如死灰,眼中彻底没有了光彩。
“金甲士,拿下!”湛秋雨开口。
一切来的太过突然,陈三看着费介被自己带来的金甲士扣押,面色复杂。
“费介!可认罪?”湛秋雨将长纸抓在手中,直视被金甲士扣押的费介。
费介面如死灰,身体早已经被鲜血染红,失神般抬头,长纸上的罪状,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但他脑海中,却有一个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豁然间,费介猛的看向陈三。
迎上费介的目光,陈三轻眯眼。
他在费介的眼睛中什么都看不到。
仇恨,嫉妒,讽刺……
费介的眼睛中,没有一丝情绪,但却让陈三感觉到了一丝不妙,这种不妙的感觉源自于他强大的感知。
陡然间,毫无征兆,一道比飞剑还快的物什划破虚空冲杀过来,而费介,在刹那间,身体自原地消失,他朝着陈三奔袭过去。
湛秋雨眉头一挑,她看清楚了那道比飞剑还快的物什——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银针。
身体一闪,湛秋雨的身体同样自原地消失,在银针冲击陈三前,出现在陈三的面前。
袍袖翻飞,星辉涌动。
柔软的长袖如同一堵厚实的墙,拦住了这根纤细的银针。
“陈三,你该死!”
奔袭而来的费介,眼神中闪烁着疯狂,在他食指与中指,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夹杂着两根银针,臃肿的身体带着极速,瞬息越过湛秋雨,手中银针直朝陈三头颅。
陈三惊恐万分,他能够清楚的感知到来自费介身上的杀意,然而,却无法做出反应,费介虽然浸淫酒色之间,早已经掏空了身体,但两人之间的境界依旧悬殊。
“找死!”
陈三无法做出反应,但有人可以做到。费介的速度惊人,但湛秋雨的速度更加快,在费介出手前,星辉涌动,一掌猛的拍出,拦住了费介的攻势,沉闷声骤然响起,费介整个人横飞出去,轰砸在墙壁上,当场死在了拂明街。
湛秋雨的一掌,震碎了费介周身所有的骨骼脏器。
陈三惊魂未定。
湛秋雨眸光冷冽,看着砸在墙壁上费介的尸体道:“神庭的罪人,罪该万死!”
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湛秋雨冷漠的看着左丘明,一脸不善警告道:“左长老,镜湖书院将手伸的这么长,可要好自为之,山河至高活了四百五十年,即便如今在结晶山中闭关多年,但你以为,那位至高便什么都无法察觉?”
左丘明身体略微一僵,长纸上的罪状,有涉及到他左丘明,四座书院,明令禁止,不参与神子之间的争权夺势,神子之间的斗争,都在四境之内展开。
神庭无秘密,整座神庭都被一只‘眼睛’注视着,一张无形中遍布整座神庭的大网,将神庭中的所有一切,一举一动,全部连接到一起。
越是靠近神庭,越应该懂得,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镜湖书院伸的手太长了,触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左丘明参与了神子之间的斗争,想将书院势力渗透进镇神司,引起了山河至高的不满。
这次事件,挖出魏景衡埋藏在镇神司中的‘旗子’废除少司首费介,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敲打有心人,用以告诫。
左丘明看了一眼陈三,冷哼一声道:“少年郎,算你今日走运,他日,可没有这么幸运了。”
“下次!我必然前往镜湖书院好好的拜访。”陈三回应左丘明,似是想到些什么,冷笑道:“前些日子多谢镜湖书院送我一座桃山,那是一处洞天福地,我很受用,你们镜湖书院可真是大善人,我刚来神庭,便送了一座洞天福地。”
左丘明眼神阴翳,他知道前些日子程山河与陈三在千金坊对赌,输掉桃山的事情,对于镜湖书院而言,这是一桩奇耻大辱,已经成为了整座神庭中茶余饭后的笑话。
“桃山之辱,镜湖书院会讨回来的!”左丘明留下一句话,匆匆离开。
左丘明涉及这次事件,虽不至于送进镇神司,但之后,也有一堆的麻烦在等待着他,少司首费介进了镇神司,为了避免引火烧身,一些该舍弃的需要了断,一些不该舍弃的同样需要了断,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左丘明都会竭尽全力处理这些麻烦事。
看着左丘明离开,司梁温和笑道:“左丘明经过这次教训,下次便不会轻易对你出手了。”
“只要他敢对我出手,全盘接收便是,言出必行,他日必然登门拜访镜湖书院!”陈三眸光闪动着冷冽光芒。
司梁微笑,提醒道:“在神庭中行事,可要小心些,有太多人盯上了你,他日,若是想要寻求庇护,可前往国教书院,国教书院可保你安全。”
“多谢先生,他日陈三必然前往国教书院拜访。”陈三躬身,转念一想似是觉得不妥,咧嘴一笑道:“当然,不会如拜访镜湖书院那样的拜访。”
司梁哈哈大笑道:“陈三先生是性情中人,国教书院随时欢迎这样的朋友。”
又寒暄了几句,司梁也离开了这里,国教书院遗世独立,从不参与任何斗争,恪守书院规矩,不争不抢,这次事件,与国教书院没有任何关系。
金甲士很快处理了费介的尸体,将之抬出去,湛秋雨神色漠然,跟随着金甲士离开了这里。
拂明街很快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陈三一人,神庭的东方生出一抹红芒,那是黑夜与白昼的交替。
折腾一整夜,在拂明街的少年感觉到疲倦,他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靠在墙壁上,马车碾压青石板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陈三寻声望了过去。
一切尘埃落定,还有谁会来?
马车停在了陈三的面前,唐十一一脸看热闹的从马车中走出来。
当看到墙角疲倦不堪的少年时,他从看热闹的心态变成惊讶。
“这,这……你造成的?”唐十一开口。
陈三点了点头。
“刚才镇神司的金甲从这里离开,没有带走你?”唐十一开口。
“为什么带走我?”
“你杀了人!触犯了神庭至高无上的规矩。”
“然后?”
“你应该罪该万死,进入镇神司,承受镇神司中的十大酷刑,然后,半死不活的苟活着,不对!应该是活不成了,进入镇神司的人,通常活不成了。”
“我好累……”
陈三说完这句话,便感觉眼皮沉重,他看到天地又下起了细雪,看到东方生起的一轮红色,看到了唐十一朝着他走了过来。
然后……
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他感受了到了一股温暖,细雪天里,在他的身边仿佛有一轮小火炉。
一股温暖,包裹着他的身体。
于是,少年便全身心的拥抱着这股温暖,就这样缓缓的沉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