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真是奇怪。
打量着眼前的小小婴儿, 我有些愕然。他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
“大王, 公子的母亲是郑氏,兰池宫喜欢吟唱《山有扶苏》的那位。”赵高在旁边小心地提醒。
寡人记得了。是郑氏。那个女人穿着宽大的禅衣,袅袅婷婷地对自己说, 她是郑氏。然后,寡人就幸了她。
从面前红色的肉团上, 一点都想不起那个郑氏是什么模样,依稀记得面容普通, 说话声音很小。
“就叫他扶苏吧。”扶苏, 小木也。寡人看到赵高眼底的惊愕,这个词作为大国长子的名字太过草率,可是寡人突然觉得很烦, 婴儿的哭声更加令寡人烦躁。
挥挥手命奶娘将孩子抱走, 也没了心情加封那个郑氏。
我大步走出了章台宫,站在宫陛上, 远眺, 很广很大。这般居高临下的感觉,让那烦躁消了一些。
昨晚,寡人又做梦了。
又一次回到邯郸旧居。
那乌色瓦檐上的燕子嘀嘀咕咕地叫,只可惜它刚筑了一半的巢,被我拿走了。我捧着巢兴冲冲地往里面跑。
刚过过雨水, 空气很清新。
跑着跑着,心里满满的清甜。很快就被无边的桃花迷了眼。
粉红色沾了露水,打在衣襟上, 湿答答的。
然后,翠竹青青处,广舍的小窗开了,桐油窗棂还沾着雨水,她穿着白色的禅衣,衣袂如云。
“哎,你看,我给你找燕窝啦!”寡人不知为何心里像喝了冰凉甜沁的泉水,敞亮又高兴。
这个女人古里古怪的,腥臭的羊奶拿来洗脸,还要吃燕子的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听她的话,给她她想要的。
却见她脸色一变,吃惊地伸出手指指着我,“你是何人?!”
“我是盘儿啊!”我大叫,“你别不认我,你要丢下我吗?”
她消失了。
就从眼前。
我一下子就惊醒了,侧头正好看到那铜镜里的自己,眉目阴骛,胡须满面。
我是嬴政。
赵盘不在了。
她,也不在了。
我为什么又梦到她。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寡人从不曾想过她,她凭什么入梦来打扰寡人?!
可恶!
“大王,那个宫人已经杖毙。”赵高小心翼翼的模样像个老鼠。
死了?
这贱婢,竟敢趁寡人熟睡,偷摸上塌。若非这样,寡人也不会做这种梦,不会再见到她!
寡人有那么多女人,她们日日思念我,为了博得我的喜爱什么都肯做。寡人为什么要再见她?
见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赵高,宣卫氏今晚侍驾。”
“喏。”
卫氏是卫国公主,善音律,舞蹈。貌美如花。有如此美人相伴,寡人夫复何求?
很快,卫氏来了。
广袖薄衫,盈盈一笑,百媚横生。
她的秦语还不够好,说话总带着卫语的调子,像唱歌。
她很顺从寡人,寡人让她摆什么姿势做什么动作,再难她都会做。哪怕因此受伤。
“你爱寡人?”
“嗯。”
含羞带怯的模样,却令寡人又想到那个女人。
那是在封地,我看她抱着一大摞竹简,满头大汗地过来献宝。那个破破烂烂的“上古兵书”令我肚里暗笑。家里的兵书早就被父亲毁掉了,又怎会有这种奇书呢?且里面战法多以骑兵为主,这种战术还是赵武灵王首创,怎么可能是上古的书?
我没拆穿她,现在想来该是未来的兵书吧。她倒挺用心的。我故意靠近她,给她擦汗,看她突然脸通红的样子,格外有趣。
她还故作掩饰说什么“臭小子,你擦得用力,我脸都被你擦红了。”
哈哈,真是好笑。
“大王?”卫氏的声音将我拉回神。
“何事?”
“无,只是见大王突然发笑,奴家心里忐忑。”
我笑出来了?
“大王在笑什么?”卫氏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却内心突然空落起来,不理她的话,心里腾着火气,把卫氏折腾了一晚,听她呼喊的求饶声音,才让寡人兴奋地暂时忘了她。
天亮了,我醒来,心里还是空落。
到底是缺了什么呢?
侧低了头,看卫氏在一旁熟睡,眉头紧锁的模样。
突然觉得很乏味,喜欢一个人该是时时刻刻都欢喜的,哪怕是再生气,心里还是满满的。
我喜欢卫氏,为什么在她旁边还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呢?
还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她有什么好?
贪财好色,矫揉造作,假正经,自以为是!
只知道逼迫寡人,逼寡人做她认为为我好的事情,她凭什么?!凭什么认为做秦王对寡人最好?!这么了解寡人,又为什么要走?
知不知道,那天早上醒来,看到那具冰凉的尸体,寡人是什么感受?!
寡人明明要忘了,她还可恨地一次一次入梦来纠缠我。
你到底想如何?!
卫氏醒了,看到我吓得像只小兔子。
这么怕寡人,那就让她去冷宫好了,不必再见寡人。
果然,卫氏哭喊着,拽着寡人的袖子不肯走。
女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
我拂开她的手,冷笑地看她被拖走。
伤害一个人很容易的其实,只要她心里有你。
今日燕国太子丹派人送来督亢一带的地图和有樊於期的人头,寡人有正事要忙,不必为女人这种小事多想。
上殿的时候,御医夏无且奏请说他年迈多病,想告老,由他儿子顶上。
医官史官这些自古就是世袭的,寡人自然是准的。
只是他的儿子的眼神太过放肆,虽然他一直低了头,可是寡人始终觉得有视线在咬。
哼,且放他一马,燕国内附之事不可缓。
燕国来人是大名鼎鼎剑客荆轲。
又是剑客,呵。
燕国的地图展开,寡人的目光也渐渐被定住了,如此广袤的土地,被燕王父子俩给糟蹋了。
突地一道闪亮,寡人侧身一躲,原来是荆轲图穷匕见,好个专诸第二!
荆轲的剑术很高超,超出了寡人的认知,人竟然可以如此厉害。
一时间没抽出剑,我第一次感到了魂飞魄散的感觉,他扯着我的袖子,要杀我。
我挣断了袖子,绕着柱子躲避他。
脑子里全是空白,死亡如此接近,听着耳边高呼的“王负剑!王负剑!”我还是被荆轲抓住,眼看手起刀落之时,荆轲脑袋被一黑色重物砸到。
荆轲晃了晃身子,头晕目眩的片刻,寡人拔剑向他刺去。
一击而中,接着群臣一起涌上。
寡人没事了,荆轲被五马分尸。
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寡人的黑色盒子,竟是夏无且的儿子所掷。那个低着头,贼眉鼠眼的小子。
寡人生出了好奇心,二天后把他叫了来,一见,面容无奇,若非那眼睛太不老实,还真像个平庸女子,太过白净瘦弱。
这个小子走了以后,寡人莫名地觉得他有些熟悉。
很奇怪。
那张脸,寡人并不认得。
那熟悉的是,气味。
对,他身上的味道,隐隐约约,不是香气也不是异味,而是……我也说不清,很熟悉很熟悉。
晚上,寡人竟然坐了一夜的梦,一次一次地见到她。
可是醒来,却突然发现,寡人居然想不起她的脸。只记得那手心的温度,和身上的气味。她的脸,只有模糊的一团了。
我的心一下子慌乱了,怎么可以忘记了她的脸呢?
她……
我翻遍了所有的地方,才找出一张泛黄的帛卷,桃花树下,一个女子睡得香甜,嘴角隐约有口水痕迹。
这是……她。
无尽的苦涩从四肢百骸窜涌过来,击打着心肺。
我怎么能忘了她?
忘了她,我就真成了寡人了啊。
“大王,徐福求见。”
很多年过去了,徐福还是鹤发童颜的样子,我觉得她说的不对,徐福就是神仙。他既然能长生不老,寡人也能!
寡人要活到她的时代,找到她,把她给寡人的痛苦,全部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