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倚在桌前, 长发散落蜿蜒, 语气依旧慵懒而从容。
仿佛根本不是阶下囚, 而是这宅邸的主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姓名?”
“云祈。”
“年龄?”
“二十七。”
“学历?”
听到一个古代人说出这样的词来,云祈抬了眸子,寻思这唐以恐怕告诉他了不少东西, 只浅笑道:“博士。”
博——士?
完颜雍怔了一下。
唐以难道在骗自己?
博士这个学位, 不是需要相当的智慧与心性可以读取,而且能够得到这种学历的人, 都是在某些方面有过人之处的高才吗。
他皱了眉头,嘱咐手下把唐尚书从衙门里叫来,终止了问话低头喝了一盏茶。
唐以突然被请回府里,在回去的路上就猜到了大概。
完颜雍去了自己府里,又不是为了自己——那多半就是为了那个女人。
唐以自己都不敢着了她的道, 平时下意识的抗拒与她的交流,向来完颜雍是自己搞不定了才来找自己。
……这女人又在折腾什么?
他快步回了别院东厢, 一眼就瞥见两人如闲谈般坐在矮桌两头, 旁边几个侍卫和笔录官连话都不敢说。
“唐尚书。”完颜雍语气生硬:“她说,她也是个博士。”
唐以愣了下,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截。
完颜雍从小耳濡目染许多政事人事, 见唐以是同样惊异的反应,就明白这两人都没有说谎。
根据唐以的说法,想要读到博士这一层,除了治学研究能力之外, 更重要的是韧性和执着。
更多的人不选择考博,是因为修学的过程清苦而疲惫,如果项目或者论文做不出来,可能六七年都无法毕业。
这女人看起来媚骨天成,简直是从销金窟里出来的贱骨头,怎么和大儒一般的身份能扯上关系。
唐以自知和云祈未必是一条路子的人,索性把话说开了。
“在从前工作的地方,她的官职比我高,薪水也比我高。”
什么?
她,官职比你还要高?
完颜雍看了眼那巧笑嫣兮的女奴,又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唐尚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么个放浪形骸的女人居然是个官——还比自己的尚书官职还要大。
你们临国人都这么乱来的吗?
他咳了一声,开口道:“继续问。”
“职位?”
“人力资源总监,以及药企董事。”
每个字都听得懂,但拆开以后就好像天书一样。
唐以在旁边详细解释了这两个名次是什么意思,完颜雍的神情越来越狐疑:“你是说,她在临国是有钱人?也是贵族?”
临国没有什么贵族不贵族的……
云祈打了个哈欠,依旧睡意朦胧。
“学校?”
“华都大学,主修工商管理,辅修行政管理,在本校硕博连读。”
居然是华都的人——
唐以当时一战失败,笔试成绩都没有过,对这个学校最终望而却步。
他在听清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甚至出现了不加掩饰的失落和茫然。
作为管理者,云祈对唐以的身份背景一清二楚。
可唐以现在才发现,他对这个同事真的一无所知。
所有的猜测和幻想都是不真实的。
完颜雍也明显看出不对劲来。
根据目前获得的信息来看,这个女人和唐以都没有在说谎。
而且当真如唐以所说,他们两个并不算熟。
虽然完颜雍有意把他们两个安排在一起,为的就是看看这两人私下相处的状态,谁想得到这唐以连装的兴趣都没有,实打实的躲着她走。
反常的地方在于,这女人根本没有任何求生欲。
她不管是被莽夫们糟蹋,还是被当成礼物送到将军的府邸里,都表露的甘之如饴。
哪怕是个妓子,也不至于堕落到这种程度。
完颜雍想到这里,下意识的又看向一脸纠结的唐以:“这女人,在你们临国的时候,就是这德性?”
唐以平直地回答道:“可能比现在更浪荡。”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别的女人都很正常,只有她是这样。”
完颜雍:“……”
他突然觉得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在这个妖孽面前都是个普通货色。
“朕问你。”他索性自己问道:“你为什么不怕朕把你打发去做粗活的下人,从头到尾都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唐以一开始无欲无求,那是刚死了老婆,恨不得跟着同归冥府。
可她不一样,她身上甚至没有一丝悲观和绝望的气息。
简直和鬼一样。
“争取?”云祈闲闲道:“为什么要争取?”
我想要什么,不都有人自己主动送到我的面前来,甚至求我收下吗?
她的话外之音,居然真的被这君王给听懂了。
完颜雍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后背有汗在往外渗。
她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做什么事情。
可当真从她被俘虏的那一刻,有人给她松绑,有人为她送来衣食胭脂,有人把她送给更高职位的将军给她荣华富贵,甚至有人把她带到了更为繁华和安稳的东京。
如果这是个金国女子,没有临国人的身份,甚至可能真的会最终被安排进自己的皇宫里,成为天子的后妃。
她得到这些,都是因为什么?
对男人的魅惑和享用吗?
等等——为什么,自己想到的词,是享用?
完颜雍倏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妖狐般的女人,在袖中暗自握紧了拳。
他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不对劲了。
在金国,女人不过是用来泄欲的东西,是无关紧要的乐子。
男人去占有一个女子,等于将她标记为所有物,等于在享用她的身体。
可是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一切都反过来了。
男人们在争先恐后的被她享用玩乐,甚至为了讨她的欢心,把无数的好东西都捧到了她的面前。
哪怕探子不用说,他都能猜到仅仅在那一夜,军营里面一群男人为这个女奴争风吃醋,相继争宠的丑陋样子。
这个女人的姿态,是一个狩猎者。
所有无法抵御她艳色的人,都沦为了被压榨干净的猎物。
无名的怒意和烦躁突然涌了起来。
他突然明白,自己之所以躲开她的勾引,跟什么提防被刺杀无关。
这是一种本能地回避,就如同唐以始终不肯与她对视一样。
如果真正与她同枕席,那谁是被享用者还不一定。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寂之中。
完颜雍不开口,其他人都不敢出声。
唐以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还不如回衙门上班去,自己坐在这真是里外不是人。
“你们都出去,”完颜雍冷冷道:“现在。”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眨眼的功夫就撤了个干净。
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云祈抬起眼眸,纤长的睫毛犹如蝶翼。
“你,”完颜雍直接把佩刀拍在了桌上,再次坐在了她的面前。
“从现在起,你如果敢撒谎,或者魅惑我,我就直接杀了你。”
她缓缓眨了下眼,并没有回应。
因为这一次,她知道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你真的是博士吗?”
“是。”
“你学的管理,是做什么的?”
“管理,一个组织……又或者一群人。”
也就是说,她研究的,是驭人之术。
而且是博士级别的那种,所以才会洞悉人心至此?
完颜雍把一些奇怪的猜想全都强行串联在了一起,口气依旧强硬而冷淡:“那也就是说,你其实有治国之才,而且做的不比那唐以差。”
“可你为什么要甘愿堕落至此,起码有个理由吧?”
这话一问出来,他自己都感觉到失态了。
这问句里的不甘心,实在是太明显了。
见他这副神态,云祈放松的伏在那桌上,懒洋洋道:“治国之才?我说了,你们就会用?”
完颜雍愣了下,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他如果不问,这女人的一切都会烂在肚子里,当真风月无边的过一辈子。
可她明显不仅仅是个艳物。
她懂的东西,极有可能比那唐以懂的还要多。
“证明给我看,你都会什么。”他再度冷喝道:“坐直了!像什么样子!”
云祈缓缓抬起头来,抬袖研了墨,在纸上随便落了两笔,不紧不慢道:“说个浅显的好了——四种人性假设。”
她虽然还是不太会使毛笔,以至于有的笔锋都被墨晕开了,但字迹还是能看的出来,写的相当舒张自如、流畅漂亮。
经济人
社会人
复杂人
自我实现人
完颜雍看着那略有些奇怪的汉字,能大概分辨清楚每个字的意思。
“根据道格拉斯·麦克雷戈的理论,人可以分为这四个分类。”
云祈在谈论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语气轻描淡写。
她知道这是个不清楚现代社会的古代人,便解释的通俗而浅显。
经济人,最看重的,是利益。
给他足够的好处,给他充足的物质吸引,他就可以为之卖命。
社会人,重视的环境关系。
用人脉网络去约束他,用人际关系去牵引他,用舆论环境甚至是心理暗示来控制他,就可以达成想要的目的。
自我实现人,要的是自己的才能被最大化的实现,要的是被挑战。
对于这种人,不能给他繁琐无意义的工作,反而要给他足够多的难题和麻烦。
越是折磨他,他就越快乐。
而复杂人,是前三者的综合体,管理难度大,但相对的付出效益却不一定。
完颜雍皱着眉听完她说完这些,看着纸上的那四行字,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中。
“所有人,都可以归于这四样吗?”
云祈直接拿过他的茶杯,毫不在意的抿了一口道:“给对应的人以对应的手段,就可以实行高效率的管理。”
这个女人提出的假说,听起来虽然有几分荒诞,但确实感觉行之有效。
完颜雍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朝廷里的老臣和新臣,辽臣和汉臣。
他苦于应付如何笼络人心,如何收割权力。
可按照她所提出来的逻辑,只要清晰的分类,便不是什么难事。
完颜雍看向她,忽然再次问道:“这个法子,只是你所学的东西里,最简单的吗?”
云祈抬眸,毫无掩饰的观察着他胸肌的轮廓:“嗯,入门级的。”
御器不难,御马略难,御人最难。
完颜雍知道她这几句话,还有她脑子里装的这些东西,都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真是难以想象——如果自己不深入探究,这女人说到底真会放纵到底,把这些宝贵的学说全都如敝履般散弃。
可也正如她说的——
如果这些不是自己盘问出来的,而是由她本人眼巴巴的送上来,自己反而不会信,甚至根本不会听。
“你有抱负吗?”完颜雍道:“我可以给你官做,可以让你来管理这个国家。”
“抱负?”云祈反问道:“抱负的乐子,有男人给的乐子多?”
“道德败坏!”完颜雍咬牙道:“空有治世之才,竟不思进取!”
“陛下。”云祈慢慢道:“据我所知,无论宋金,都没有女官吧。”
是,那又如何?
如今临国生变,金国几万人都攻不下一个区区小城,周围虎狼环伺,连宋朝都有反咬一口的心思。
他完颜雍如何坐得住!
那男人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反应了过来。
她的意思是,如果明面上纳她为官,恐怕会难以服众,还滋生出许多的乱子来。
“也不是不可以。”云祈又打了个哈欠道:“只是让我给你帮忙,总归是要些好处的。”
她的眸子里神色清明,甚至带着几分戏谑。
“皇帝,我可以教你如何治众,如何再兴这王室。”
“但这些,都要有对等的奖励。”
完颜雍知道这女人放肆无礼,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杀了她。
“只要我有。”
他在这一刻,只觉得自己在和魔鬼做交易。
完颜雍在出了这院子以后,被风一吹清醒了过来,突然骂了句脏话。
这一次又是一样,进了这女人的套子。
她什么都没有做,自己主动进了唐府,主动去问她她想说的东西,去上赶着给她官职和荣宠。
真他妈的是个妖精。
扬州城。
赵青玉帮辛弃疾改着卷子,脑子里还回荡着在白府里听到的东西。
“我们要造出一个国来,一个真正的国。”
“这个国,应该有四到六省,应该有海港山矿和江流,还要有足够多的土地。”
辛弃疾意识到他拿着电子笔在发呆,温和道:“要不你去休息会儿吧,我这边可以自学的。”
“没事没事,是我在发呆,”赵青玉晃了晃脑袋,意识到自己在操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只解释道:“你现在可以给自己立个目标,尽量自学到能参加入学考试的地步。”
“入学考试?”辛弃疾听说了扬州城各种新建筑的事情,好奇道:“是扬州城的那个吗?”
“不,是江银的入学考试。”赵青玉解释道:“扬州的那个九月开放,程度是小学水平——你现在数学和语文成绩都很不错,其他科目学学就能去参加江银中学的招生考试了。”
“那个好像要学六年,”辛弃疾为难道:“我可能在这里呆不了这么久。”
“是这样的,学习时长跟知识掌握速度有关,而且是根据考试成绩来分配你去哪个年纪读书,还可以半工半读。”赵青玉跟龙牧混的太久,对学校的那一套都颇为清楚:“不过现在入学容易毕业难,听说要求成绩达到80%才可以拿到毕业证了。”
辛弃疾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已经毕业了吧?”
“嗯,算吧,我现在是灵活的编外人员。”赵青玉已经完全没心思改卷子了,索性放下笔闲扯道:“你如果能花个三四年毕业中学,再试试考参政院,也许能得个正式的职位了。”
这些话,其实都是柳恣授意下才说出来的。
实际上,教育资源已经非常紧张了。
大部分的知识分子在被科研部筛选以后,剩下的都去了政府部门,能留在学校当老师的少之又少。
龙越龙牧都被政府招募,参与新的科研项目,现在已经基本不去学校代课了。
可能等第一批学生毕业以后,才能补充一部分的师资力量。
他想到这里时,思维又开始放空,想到了些别的东西。
辛弃疾意识到这孩子估计是累傻了,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跟照顾弟弟似的哄道:“先回去睡一会吧。”
赵青玉接了水,有些迷糊的点了点头,回卧室睡觉去了。
他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龙牧,真的有些奇怪啊。
在回家之前,赵青玉去了一趟龙家的宅子,交作业和论文的同时,去实验室找龙牧问了几道题。
赵青玉快满十八,龙牧刚刚满十四。
赵青玉一米六,龙牧一米五。
一个熊的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乱讲。另一个乖巧听话,性子也软软的。
可不同的是,赵青玉懂的东西,龙牧不仅全懂,而且甚至理解的比成年人还要透彻。
这是青玉在一开始就发现的事情,看在他们一家子都是高智商高学历的份上,其实并不算稀奇。
奇怪的地方在于,龙牧和人相处的方式,好像有点奇怪。
赵青玉喜欢吃零食,也喜欢没事蹭蹭别人,在柳恣身边的时候也从来跟猫似的窝着靠着。
可龙牧不能理解,为什么就赵青玉喜欢挨着自己,甚至会出声询问为什么要靠的这么近。
当青玉今天递给他自己喜欢吃的鱿鱼酥时,对方的表情有些空白和茫然。
“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表示友好啊。
赵青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只维持往常惯有的嬉皮笑脸作风:“因为喜欢你呀。”
龙牧点点头,收下了那包鱿鱼酥,仿佛无事发生一样继续低头算数据。
赵青玉站在他身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他在长辈们面前,和学生们面前,反应举止都非常自然,流露小孩子的娇憨时也相当可爱。
可在和自己单独相处的时候,龙牧在很多情况下,是茫然而带着警惕的。
他脖间的吊坠被藏得很严实,不能拎出来给青玉看看什么样子。
他从来不吃零食,也没有负面情绪——
在实验反反复复失败的时候,赵青玉都有些懊恼和烦躁,可龙牧几乎和机器人一样,继续平静的做第六十七组对照。
龙牧不是没有情绪,没有性格——他在成年人面前会笑会撒娇,偶尔还会卖个萌。
只是总让人感觉缺了点什么。
赵青玉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抓住了些端倪就会习惯性的往下一直想。
他总觉得,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少年躺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还是按捺不住,给龙越打了个电话。
另一头的龙越在和厉栾解释分流方案,见是青玉打过来的,小声解释了一句,去走廊里接了电话。
“龙越,问你个事,”赵青玉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试探道:“龙牧他,是不是哪儿不对劲啊。”
龙越愣了下,没有回答他。
“好像这么说有点失礼,”赵青玉小声道:“你别生气啊,我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他是不是有点孤单——”
他本身问这些,也只是想要关心这个好朋友,并没有什么恶意。
“还有别的事吗?”龙越平静的打断道:“没有的话我挂了。”
赵青玉平时和龙越相处的颇多,知道她是个温和娴静的性子,从来没被这么直接的打断过。
还没等他回答,对面已经挂断了电话。
少年看着手机屏幕,抱着枕头又滚了一圈。
明天再悄悄送包草莓糖试试。
这叫对照组试验。
作者有话要说: 【给未成年读者写个声明】
书中任何人,包括暴虐成性完颜亮,浪荡炮王云祈,都只是小说人物,不要模仿。
本书并没有宣扬鼓吹乱/交/暴力,只是在客观叙述不同的人物和故事,
每个人的选择,都有对应的理由,且要为其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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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云祈:骚不断腿算我输
完颜雍:离我朝廷里的男人们远一点!!!不许碰他们!!!
唐以:我绝对不会和云祈说话的
完颜雍:跟她上床我就是狗
其他男人:一个女人至于吗
“——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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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埋的线有点多……厉栾一条,青玉一条,云祈一条。
辛弃疾最近都没什么存在感嘤嘤嘤呜
明天就给他加戏!加tm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