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熟悉的考室,连头顶上的灯光和风扇旋转的声音都是一样的,方时有些恍惚。
她捏了捏手里的笔。
这一次考试结束以后班级里的人又会少很多。
风扇呼啦呼啦地转,吵得耳朵有些发疼,她目光看向窗外,安静地等待考试开始,思绪又飘回了很久以前,连同耳畔的嘈杂扇叶声都渐渐消失。
她记不得自己一生中听说过多少遍要努力,有无声的也有有声的,有善意的、怜悯的,也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善意和怜悯更多。
这些声音,既让她愈发地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弱小,也成为她不停向前走的动力,在她快要走不下去的时候从背后传来的一股力,让她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必须向前,必须不停地走,她才能有机会离开那个地方,离开那个束缚她、令她看不到未来的地方。
村里的女孩子,如果没有读书,或者半途辍学,不是早早出去打工供养弟弟或哥哥结婚,就是自己早早嫁人了。
年纪不到十七岁,就带着两个孩子,然后继续那种穷苦而看不到未来的日子,日复一日。
方时绝不愿意让自己陷入那样除了嫁人和刷一辈子的盘子的日子。
那样真的太苦了。
而且她怕疼。
她的手心上现在都还有因为刷盘子冻疮而留下来的疤痕,淡淡的,并不明显,可那种痛已经深深地刻到了她心里,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不管多难都要走下去,都要读书。
除了读书,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也不能有别的路。
“考试开始。”
江孟德这次没有来监考,来的是一个笑眯眯的年轻男老师,方时在学校里见过他几次。
卷子明显是才刚刚印出来,拿着手里还是温热的,带着一股墨香。
她很快地先看了一遍所有的题目,心里大概有了底。
最近的考试一次比一次难了,虽然难度变化不明显,但几次考试下来,也足够让人情绪地感觉到。
半决赛的集训都已经是这样子,方时完全不知道决赛的题目会难成什么样。
她沉下心开始写考卷。
谭松刚刚交卷,看见方时从身边路过,他想喊一声,但是人已经从人群里消失。
“哎呀,怎么走得那么快?”
谭松拍了拍脑袋,把自己从人群里拔除了跑出教室,左右看了看追上去。
“方时!”
方时莫名其妙,她现在心情有点不好,但语气还算得上有礼貌:“有事吗?”
今天是尤司年父母打官司争夺抚养权的日子,她心里担心,并不想在其它事情上浪费时间。
而且两个人并不熟悉,谭松喜欢讨论问题,算是班里的活跃分子,相比之下,方时就显得很沉默,两个人几乎是完全没有交集的。
谭松面带笑容:“你知道尤司年想报哪个学校吗?”
方时微微皱了下眉,搞不懂他问这个干什么。
而且,尤司年都要出国了,又哪里会报国内的学校。
“我不知道。”
她转身:“再见。”
谭松一下子愣住,没有想到对方这样冷淡。
好歹,自己也是个学霸吧,学霸和学霸之间不应该有吸引力吗?为什么方时还是这样的反应。
这不符合物理规律。
他锲而不舍地追上去:“那我可以问问你的吗?我们数学类竞赛,有很多可以选择的学校和专业,以你的成绩,我觉得肯定也可以拿个三等奖二等奖什么的,你有考虑过想要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吗?”
至于一等奖,那是要各省的数一数二的高手才能拿的,他虽然看好方时,但也没有想要把她看到省前三的位置。
方时面无表情:“不知道。”
谭松有些失望,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敷衍自己还是真的不知道,但见方时如此油盐不进,明白自己现在显然是什么都不可能问出来了:“好吧,不过还是谢谢你。
“那再见了。”
方时终于肯看他一眼:“再见。”
方时的眼睛很好看,特别是她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你甚至会感觉里面有星星,还有岩缝里小草蓬勃的生机。
谭松猝不及防直接看到了她眼睛里,一怔:“……再见。”
原来她眼睛那样好看。
他有点模模糊糊地想,同样都是人,咋她的眼睛比自己好看那么多。
谭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颜值,在那双眼睛下面,好像都只好看了一点点。
哎。
但他相信学习的魅力会让他越来越好看的。
至于别人的,哼,不过如此。
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尤司年能比他好看一点点,不过也就一点点而已,不算什么,他比他受欢迎多了。
.
几个人在门口汇合,走了一段路,大家都知道今天是尤司年父母争夺抚养权的开庭结果出来的时间,气氛有些凝固,白嘉月脸色尤为难看,尤司年还和以前一样的表情,只有方时表情迷茫又担心,但在这样的气氛下,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尤司年忽然说:“官司是我爸赢了,我应该不久就要和我爸去美国,你们有喜欢什么东西吗?我在国外可以给你们寄。”
白嘉月一怔,不吭声,一双眼睛盯着尤司年不说话。
那眼神怪逼人。
他只好转头问方时:“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方时心下一沉,也不说话,和他笑了笑,转头沉默了。
几个人沉默了一路,尤司年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低着头看着地板。
他再是聪明,当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且他自己其实也心情不好,更遑论去安慰别人。
白嘉月没有看出他心情不好,还觉得他怪开心:“你就这样离开,还笑得出来哦。”
尤司年一愣,看着怒气冲冲的白嘉月。
方时拉了下白嘉月的手,示意她冷静一点,但白嘉月根本冷静不下来,看着尤司年,非要一个答案。
她是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这样云淡风轻,她从小就看不懂尤司年在想什么。
没有拥抱,他也不在意。
一个人被丢在幼儿园,他就自己走回去。
被人欺负了,他也不吭声。
考了第一名,还是那个表情。
她其实一开始很讨厌尤司年,因为他是妈妈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而且她小时候特别好强,凡事爱挣第一,尤司年就是那个让她即便得了第一也是“如果不是他没参加……”
白嘉月:呵呵。
所以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尤司年垂眸:“嘉月,你别生气。”
白嘉月觉得他简直是无可救药,冷血无情:“算了,反正你就是这个样子,离开我们还觉得更轻松吧?”
方时:“嘉月,他……”也只是没有办法。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看见了白嘉月已经红了的眼眶。
尤司年抽出一张纸要递给白嘉月,被她一把拍开。
方时接过纸,拿给白嘉月,这下她收下了,很快擦了下眼睛:“你是要参加完奥赛走还是不参加了?”
尤司年:“参加完走。”
白嘉月冷笑:“哼,也是,毕竟这个竞赛在国外的地位也算数一数二,方便你以后进入高效。”
她一生气,说话就刻薄起来。
方时无奈,劝不住白嘉月,只能安慰尤司年:“你别多想,嘉月只是随便说说。”
尤司年当然没有放在心里,笑了笑:“没事。”
三个人的路就此分成两路,尤司年一个人走了,方时陪白嘉月站在走廊上。
白嘉月眼泪突然成窜地滚下来,方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安慰人,她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给白嘉月递纸巾。
还好白嘉月不是需要人安慰才能停下哭泣的人,她自己止住了眼泪。
“我真的好讨厌他这样,”白嘉月,“方时,你觉得让人看不出情绪很伟大很厉害吗?”
方时:“还好吧。”
大部分人都觉得像“大人的样子”就挺厉害的,对于孩子来说。
白嘉月反驳:“可是才不是呢!我最讨厌这样了,明明还只是个孩子,为什么要露出那个我已经是大人了的样子,搞得我们好像很幼稚一样。”
方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丁哲的“我已经长大了”话。
“喜怒不形于色很厉害吗?”白嘉月抹着眼泪,“我觉得尤司年好冷血。”
“呵,礼物,谁稀罕那东西,他把那些东西送给他的外国朋友好了,反正他出去以后,我们也再也见不得了,送礼物干嘛呢?”
方时知道白嘉月只是在气头上,需要发泄出来,安静地站在一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她说。
她其实也有感到迷茫。
白嘉月毕竟和尤司年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更好可以理解。
方时试着类比了一下自己和齐名,发现即便齐名是这样离开,她似乎也不会感觉特别伤心,至少不会像白嘉月这么伤心。
或许是她从小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让她觉得其实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失去的,在才刚刚得到的时候,就做好了失去的心理准备。
而且,齐名是不会失去的,暂时的分别和看不见对方时不算什么,比起永恒地不见,这种暂时的分别或许也是一种幸运。
看着脸上还带着泪痕的白嘉月,方时再次给自己做了一个深入的假设。
假如,齐名出了国,或者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她会觉得难过吗?
她试着想了想,发现即使有一万种可能性,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齐名的信雪花般地铺天盖地而来。
他太爱写信,也太爱说话了。
和她是相反的人。
很显然,即便齐名出国了,他大概也要一个星期都和方时说好多话。
至于不见面,那其实不算什么,因为方时最擅长的就是等人。
方时:“如果我的朋友离开,我表现得很冷漠,那我是一个冷漠的人吗?”
她有些迷茫地问白嘉月。
白嘉月哭过一场,心情已经好很多,虽然还是很难过,但情绪面前算是平静。
“方时,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冷漠?你只是不和我一样爱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