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这个字, 藏镜就闭口不言,等待着回复。
林间幽静,不见人影。
一束日光斜斜照, 撞碎在了树荫间,最终化作了斑驳的光点落在了藏镜的面前。他低看着浮动的星点光芒,白皙温润的脸庞上一片淡平静。
可这些都只是表象。
只需看他掌中不停转动的佛珠,就能够窥见几分浮躁不安。
远处突地传来一声聒噪的蝉鸣。
犹如镀金佛像一般沉静的藏镜“活”了过来,他久久没等到回答, 忍不住低声问道:“施主?”
沈霁筠立在一旁, 笔直挺立, 犹如一株青竹。他背着光芒, 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响:“你方说讳,是哪三个字?”
藏镜倒也没觉得奇怪,只微微颔首,回答道:“姓谢,小晚。”他顿了顿, 又添了一句解释, “是‘画阁归来春又晚’的晚字。”
谢小晚。
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但藏镜说他认识的“谢小晚”是在百年以前。
而沈霁筠的凡人少年不过方十七-八岁, 怎样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不知为何, 沈霁筠竟感觉到一股酸楚的感觉。
不管是不是同一个人, 至少……藏镜要找的那个“谢小晚”或许还活着,而他的少年早就被留在过去的一个春日, 时间凝固, 永远不会长大了。
或许是安静的时间太久,藏镜抬眸看了过去。
他发现了沈霁筠脸上的异样,是不由猜测道:“施主如此反应, 可与这人……认识?”
沈霁筠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最终化作了一声低沉,否认了藏镜的猜测:“应当不是同一个人。”
藏镜皱了眉,不解道:“施主何出此言?”
沈霁筠虐一般,品尝着咽喉中的腥甜,缓慢道:“你说的那人,是一个修士?”
藏镜的指叩过一枚佛珠,回答道:“是,那个人是一个剑修,无门无派,出身乡野。”
沈霁筠又问:“修为如何?”
藏镜眉目平淡:“我与他识在百年前,当时,他的修为还停留在金丹期。”
在这一问一答间,藏镜的思绪飘远,不免忆了过去。
那是他平日避不及,不愿去想的过去。
他与那个人识在百年以前。
两人都只是修真界中的小小散修。
其实那人的天赋资质不差,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早早就有了筑基修为,以一直维持着少年般的身形。
这般好的资质,就算是望山宗这般的宗门都是抢着要的,若是他想,能够轻松地拜入任何一个门正派。
再如果修途中一帆风顺的话,说不定不到百年就可以凝练出元婴,成为别人口中称赞夸耀的天剑修。
但……那也只是“如果”。
少年修士初出茅庐,心中怀着一腔真诚,还未经历世事,就遇到了一生的魔障。
那时候,藏镜还没有拜入西漠密教,只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普通修士,他不择段、费劲一切想要报仇。
少年为了他的仇恨,不惜放弃了拜师的机会,陪同他一在外游荡,当着无散修。甚至还为了这仇恨,将一切能获得的灵石资源都了他,以至己耽搁了修炼,几年来还在金丹徘徊,最终泯众人。
其中的艰辛不必多说,还好在付出一切代价、双沾满鲜血后,他的大仇得报。
若这只是一个正常的故事,他应该在了却一切仇恨后,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一同做一对闲云野鹤。
可那只是话本的故事,在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后,谁还能甘心当回一个小小的井底蛙?
就在这时,有一个选择放在他的面前。
西漠密教长老说他有佛缘,只要现在放屠刀,便可立地成佛;而一旁,那个修为低微的少年还在一心等待着他回家。
一边是宽阔平坦的通天大道,一边是艰难险阻的独木桥。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走,这个选择放在任何一个人的面前,都知道该怎选择。
藏镜选择了拜入西漠密教,舍弃三千烦恼丝,不渡红尘苦难。他披上了袈裟,成为了不染尘埃的西漠佛子。至那个少年……不过是午夜梦回时,留在心中的一抹遗憾。
这也只是遗憾。
至今为止,藏镜都不认为己选错了。
不论回忆有多悠久,现实不过过去一瞬间。
藏镜回过神来,有些不解道:“施主为何要问这些?”
沈霁筠望着远处枝的绿叶,道:“我只是在确定,大师寻人,是否是我认识的。”
藏镜带了些许希望,问:“那现在……”
沈霁筠摇:“不是同一人,我认识的……只是一介凡人。”
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小晚……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少年。
他出身富贵人家,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长大,甚至在前,都未接触过修真界。
这样,又怎可能和百年前的一个剑修混为一谈?
只是字仿罢了。
藏镜略有失望:“小晚……这两个字确实通俗易见。”
话音落,树林又陷入了一片安静。
两人不知在想着什,皆是沉默不语。
须臾后,藏镜从过去的迷障中脱出身来,他低低念了一声佛诘:“若是施主寻到此人,还望告知贫僧一声。”
沈霁筠点应。
藏镜了却一桩心事,便转身离去,淡淡佛光消失在了树荫间。
沈霁筠站在原地,目光微微有些失神。
可能,藏镜还能够找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而他的少年,早就被葬在冰雪中,失去了生息。
时光如流水,不可追溯。
在日复一日中,认识少年、知道少年的人终将一一远去,他甚至无法再从别人口中听到少年的字。
一想到这样的画面,沈霁筠便觉得脚冰凉,一阵荒凉意涌上了四肢五骸,无法动弹。
或许在余生漫漫岁月中,他将日日反复经受着这蚀骨的苦楚。
——这是他应该受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谢小晚已经完成了任务,从秘境中传送了出来。
只见白光一闪,面前的景色由一片青葱绿树变成了一座宏伟的白玉石坛。
谢小晚眨了眨眼睛,看向了前方。
就在不久前,白玉石坛周围还是人山人海的,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只剩了一片静寂。
谢小晚正要走白玉石坛,余光突地瞥见石坛中央悬浮着一片半透明的光幕,让他不由地停了脚步。
这一个光幕应该是一件法宝,四周泛着幽幽蓝光。仔细一看,光幕上滚动着一的字,内容是某某修士完成任务通排多少,还有就是某某修士弃权退出、某某修士因何死亡的讯息。
谢小晚驻足看了片刻。
大概是他任务完成得较早,排列的次也比较靠前,以此时没在光幕上面看到他的字。
瞬息间,又是数条消息滚动了上去。
谢小晚没有出现在光幕上,倒是看见沈霁筠的字一闪而过,不过很快又被后面的消息淹没了过去。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完成任务人的次已经排到了第两千。
按照千年约的规则,秘境降妖是第一轮比试,只有在其中获取前一万的修士方能够晋级一轮。
谢小晚大致算了算,现在有两千人完成任务,这估计都是各大宗门中的精锐,次越往后面,任务完成得就越慢。按照这样去,估计还有一段时间能开启一轮比试。
谢小晚看了一会儿,决定先回客栈中休息一。他转身走白玉石坛,来到外面的街角。
东洲荒凉苦寒,街边栽种的树木也是耐寒的品种,一眼望去,枝冷清萧瑟。
不过此时正值千年约,修士源源不断地涌入,街人来人往,又增添了几分热闹。
“糖葫芦,卖糖葫芦咯——”
“上好的神兵利器,助你在比试中勇夺魁首!”
“上古秘籍,买赠一!”
听着这嘈杂的声响,谢小晚慢悠悠地走在道路上,还颇有兴致地逛了逛,体验这人间烟火。
走了一圈,他的目光从法宝灵器上掠过,落在了其中一个摊位上。
这卖的是冰糖葫芦。
一个一个滚圆通红的山楂被串在了一,外面裹上了一层晶亮的糖衣,让人一看就知道酸甜可口,不免口齿生津。
谢小晚掏出了两枚灵石,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正要咬一口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想己的脸上还带着一张面具。
他看了看上酸甜诱人的冰糖葫芦,又摸了摸己脸上的面具,陷入了思考中:“……”
就摘一小会儿,应该没事吧。
就在谢小晚因此犹豫时,身后乍撞上来了一个人影。他没有准备,肩膀被撞得吃痛了一,连带着上力道一松,没能握住中的冰糖葫芦。
啪嗒。
冰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滴溜溜地滚动了一圈,糖衣上沾满了灰尘污垢,显是不能吃了。
看到这一幕,谢小晚不免觉得有些心痛,对着糖葫芦哀悼片刻后,他抬想要去寻找那个撞人者。
只是前方人群摩肩接踵,那个人就犹如滴水汇入大海,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谢小晚拍了拍肩侧,回想刚匆匆一瞥身影,莫觉得有些眼熟。
不过人已经不见了,他也不可能因为一串冰糖葫芦而去斤斤计较。是他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
经过这一个插曲,谢小晚没心思再继续逛街了,干脆朝着客栈的方向慢慢走去。
走出了繁华的街道,人声渐渐小了去,也不见什人影。
就在谢小晚快要走到客栈的时候,前方视线中陡出现了一抹喜庆的红色。
砰——
砰砰——
鞭炮声连绵不断,打破了此地的宁静。
谢小晚闻着刺鼻的硫磺气息,侧身避了开来。
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刮过,卷着一张张红纸飘落。
其中一张恰巧落在了谢小晚的面前,他意识地接了来,低一看,竟是一张洒金请帖。
旁边也有人收到了这请帖,不免好奇地问:“这热闹,是谁家要办喜事?”
看问话人穿着打扮,显是外地来的修士。
一旁的本地修士作答:“是魔主要娶亲。”
外地修士奇怪地说:“魔主身为一洲主,既要办喜事,怎不办得盛大热闹些?再加上此次在东洲举办的千年约,可以说是双喜临门啊……”
听到这个问题本地修士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支支吾吾了来。
外地修士见状,满是疑惑,不停地追问。
本地修士实在是躲不过去,这小声地回答:“魔主一年能举办七-八次亲事,见怪不怪、见怪不怪!”说着说着,他尴尬地笑了来。
外地修士:“……”他用一种奇特地目光看着身旁的人:“你们东荒人都这野的吗?一年娶七-八个老婆?”
本地修士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怎解释,只能说:“反正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东荒魔主他……是个疯子。”
谢小晚将路人的交谈声收入耳中。
确实如他言,东荒魔主就是个疯子。
可时……一年娶亲七-八次,也算是疯得有些奇特了。
谢小晚忍不住嘀咕:“他以前有这疯吗?”
他有些记不得了,毕竟上一次见到东荒魔主还是很久很久以前——那还是他第一次渡情劫的时候了。
谢小晚想不出来就干脆不想了,转而顺拆开了请帖。
请帖外面印着烫金花纹,打开一看,纸面上用着狂放不羁的字体写着一字。
——白首成约,缔结良缘。
后再往看,写着的就是此次婚礼的主角。
谢小晚慢慢往看,轻声念了出来:“新郎叶荒以及……谢……”他愕:“以及我?”
只见叶荒面,用着不同的字体写着“谢小晚”三个字,笔触柔和,好似笔人写这字时,格外的温柔小意。
谢小晚捏着中的请帖:“……”
他可一点都不记得,己要结婚了啊。
缄默了片刻后,谢小晚终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肯定只是碰巧同同姓而已。
毕竟“小晚”这两个字不算特殊,取同样字的人肯定是很多的啦!
谢小晚按了心的忐忑,如此说服己。但他始终还有一些不安,一脚踩过地上的请帖,匆匆朝着居住的院落走去。
闲庭落花,流水潺潺。
风月楼的弟子们还在秘境中,故而小院中没有人声。
谢小晚一回到房间,便仰倒在了美人榻上,拎着被子遮住了己的脸庞,心中思绪繁杂。
最近好像有些倒霉,怎接连遇到以前的渡劫对象?
沈霁筠就不用说了,竟连不出世的西漠佛子都出现了,还有东荒魔主这个疯子……
谢小晚皱了眉。
这些人是不是玩不啊。
渡劫的时候一个个无情决绝,等他渡完了情劫,又开始后悔了。
真没意思。
在困恼过后,谢小晚又觉得有些庆幸——还好他有先见明,带上了面具,这就没人认得出他来了。
谢小晚稍稍安了心,盘膝坐,准备入定休息。
一缕缕灵气涌动,掠了乌黑的发丝。
在柔和明亮的烛火映照,他脸上的面具似佛似魔,充满着异样的诱惑力。
入定时不知日月交替。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骤响了一阵嘈杂的声响。
“发生了什事情?怎会有护卫进来?”
“听说是魔主的新娘跑了,现在正在搜查客栈!”
“莫不是那个谢小晚和别人私奔了?”
听到己的字,谢小晚默默地睁开了眼睛。
喧闹声越发地接近了。
看来是一个一个院子搜过来,很快就要到这边了。
谢小晚的指屈,轻轻地敲了一美人榻的边缘,轻声道:“还不出来吗?”
声音回荡在室内。
没有人回答谢小晚的话。
谢小晚发出了“啧”的一声,没有耐心等待去,指尖一弹,一道灵气激荡而去,撞在了角落的柜子前。
柜门晃动,“吱嘎”一打开。
随后,从中滚出了一道人影。
谢小晚瞥了一眼,看着那人的背影,不明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就是那个在路边撞了他的人。
谢小晚微微歪,一托着脸颊,问:“你为什要躲在这?”这应该就是魔主的新娘,也是恰巧与他同同姓人,是他又添了一句,“你不是都要和魔主成亲了吗?”
那人听到这个问题,身体一抖:“求你,求你救救我!”
说着,他抬了。
浮光掠过。
出现在面前的脸庞精致小巧,楚楚可怜。
谢小晚一怔。
这张脸和他的一模一样。
原来不是巧合,也不是同同姓。
而是……替身?
一想到这个可能,谢小晚突觉得有些痛。
这到底算是个什事啊。
谢小晚与那个替身对视了片刻,还没等他想出该怎办,门口就传来了激烈的敲门声。
“把门打开!”
听到这声音,那个替身明显地害怕了来,哀求道:“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我!”
这件事情明显和他有,又都到了这种份上,谢小晚不可能放任不管,他冷声道:“想活命就闭嘴!”
说罢,他袖子一甩,将那人再次塞回到了衣柜中。
砰——
衣柜门上,纹丝合缝。
谢小晚身站直。
等有事情都做完后,那些守卫也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