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风从半空中划过。
司徒空想到眼前的少年不过是个凡人,不免生出了一些怜香惜玉之情,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放轻了一些。
可没想到,这一掌还未落下,却先一步被人给抓住了。
司徒空的动作一顿,低下头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截纤细雪白的手腕。
“你在做什么?”大概是刚刚睡醒,谢小晚的态度不复之前的娇软,甚至还有一些冷淡。
司徒空反应了过来。
既然少年都醒了,再将他打晕也来不及了。为了避免引起云竹君的注意,还是先把糊弄过去,不要让他生出疑心来。
反正一个凡人,还是个瞎子,还不是想怎么骗就怎么骗。
司徒空微微俯身,他现在还是鹤童的模样,就装出一副恭敬的神情道:“公子,我只是想看看您醒了没有。”
一觉睡醒,刚才敷的药起了些许的作用,谢小晚睁开眼睛,隔着纱布能看见一点光亮透进来。
他定睛一看,瞧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谢小晚迟疑道:“鹤童?”
司徒空应声:“是我。”
从身形轮廓与服饰上看,站在床榻前的人确实是鹤童。但,谢小晚总觉得有一点违和的感觉。
司徒空接着道:“公子,方才您睡着的时候云竹君来过了,像是找您有什么事。”
谢小晚松开了手,问:“是吗?”
司徒空语气平静地说:“是的,云竹君见您睡着了就先走了,说是等您醒了,让您去闭关处寻他。”
原本谢小晚还是有所怀疑,听这一番说辞,已经能够确定这人不是鹤童了。
首先,鹤童不敢用如此语气说话。
而云竹君……呵,现在闭关压制心魔都还来不及,怎会主动前来寻他?
谢小晚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不显,一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窗前立着的琉璃灯盏落下一道光来,笼罩在了他的身上,犹如从画轴中走出的画中人。
司徒空看着这一幕,不免怔了一下,随后低头掩饰了自己的失态,问:“公子,您去吗?”
谢小晚倚在靠枕上,似有所思:“让我想想。”
司徒空一副冠冕堂皇道:“云竹君像是有急事,若是公子不去,我也好去回禀一声。”
都说了这种话了,司徒空以为这少年应当诚惶诚恐地前去,没想到他歪了歪头,轻声道:“也好,我刚睡醒,精神不济,你去替我向云竹君说一声。”
司徒空:“……”
这话让他没法接。
要不还是打晕了带出去吧。
就在司徒空这么想的时候,谢小晚轻笑了一声:“好了,逗你玩的,既然是云竹君让我过去,我哪里敢不从呢?”
说着,谢小晚就掀开了被子,走下了床榻。他现在还是有些看不清楚,摸索着走向门口。
司徒空紧跟其后。
刚一走到仙宫入口处,就听见“吱嘎”一声,两扇大门向外推开,随后就吹来一股寒意。
谢小晚觉得喉咙有些发痒,扶着一侧的墙壁低低地咳嗽了起来。
司徒空站在右后侧,见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禁催促道:“公子怎么不走,切莫让云竹君等急了。”
谢小晚掩住了鼻尖,细声细气地说:“外面太冷,麻烦你替我取一件披风来。”
司徒空生怕夜长梦多,听到这个要求不免心生不耐。可转头一看,谢小晚立于风雪中,黑发如瀑垂下,更显得身姿纤细,不知不觉间,连这点不耐烦都烟消云散了。
他应了一声,回去取了一件披风,小心翼翼地披到了少年的肩膀上。
谢小晚轻声道了一声谢。
司徒空催促道:“那公子我们走吧。”
谢小晚拢了拢披风,正要走入霜雪中。
司徒空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只要少年走出这扇门,他就可以悄无声息地从云竹君的手中偷走一个人,这简直就是……太刺激了。
谢小晚却不知身旁人的激动,只见他慢吞吞迈出一步,脚尖还没沾上地上的积雪,就又收了回来。
司徒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公子,怎么不走?”
谢小晚抬眸,隔着一层纱布望着远处的雪色,轻声地说:“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司徒空已经是按捺不住了,若不是怕少年身上有云竹君留下的印记,他早就直接出手将人强行掳走了。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些许焦灼:“什么问题?”
谢小晚却是不慌不忙地说:“我在想——若是我在这里求救,云竹君会听得到吗?”
司徒空一怔,身体先一步动作,想要出手擒拿住少年。
一道掌风划过谢小晚的额头,可他没有一点退却,只轻笑了一声:“我想,应该是听得到的。”
司徒空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目光惊疑不定。
难道,少年早就察觉到了异样?
不应该。
面前这个少年只是一个凡人,又怎么能够看破他的易容伪装?
司徒空垂下了手掌:“公子,您在说什么?”
谢小晚抬手抚摸过脸侧,最后将被风吹散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不见一点惊慌:“姜黎安让你来做什么?”
司徒空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不仅被看穿了伪装,以至于幕后的主使者都被猜得一清二楚。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张白纸,什么东西都一览无余。
谢小晚轻蔑地轻哼了一下。
他在望山宗无敌无友的,能够费尽心思派人来云竹峰对付他的,也只有姜黎安一个人了。
这还用猜的吗?
司徒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不立即求救?”
谢小晚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想看看你们想要做什么。”
司徒空看着面前的人。
明明这只是一个孱弱的凡人少年,只是生得好看了一些,却莫名地让他生出了一股……恐惧。
对,是恐惧。
司徒空甚至在对这个少年产生了畏惧之心。
想想也是,若是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又怎么能够被云竹君重视,还养在仙宫中。
司徒空当机立断,决定放弃这个偷窃计划,直接摆手:“和我无关,我只是受人所托。”
说着,司徒空就要退出这个地方。只是还没走出去,他就听见一道懒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受人所托,不是应该忠人之事吗?”
司徒空:“?”
什么意思?
谢小晚抬了抬下巴:“行了,我跟你过去。”
司徒空:“???”
司徒空欲言又止:“姜黎安要杀你。”
若是这个少年留在云竹峰,姜黎安还奈何不了他,可出了这里,可就不一定了。
谢小晚眉梢一挑:“我当然知道他想要杀了我。”
司徒空:“那你还去?”
谢小晚转过头,他的小半张脸都被纱布遮挡住了,但依旧能看出一股矜骄的神情,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中。
他莞尔一笑:“就是让他来杀我。”
本来谢小晚还在想着,怎么样才能找到机会走下一步棋,可现在看来,都不用找,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姜黎安……
这个人情,待他回到了原来的身躯,一定会好、好、报、答的。
谢小晚主动走入了雪地中,朝着身后摆了摆手:“走了。”
姜黎安和司徒空约在一个僻静之处。
这里地处偏僻,背靠悬崖,平日里连只鸟都没有,更别说其他人影了。
司徒空迫于无奈,只能将少年带去约定好的地方。在到达之前,还刻意停了一下,若是少年后悔了,他当即就转头回云竹峰。
没想到少年不仅没有后悔,还当换变了一副神情。
方才还一脸淡然,不过一眨眼间,变成了楚楚可怜,满脸惊慌。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就连声音都带了一些颤抖。
司徒空愣住了:“?”
谢小晚拼命想要挣脱控制,可因为身体孱弱,怎么也推不开身旁的人,只能带着哭腔问:“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司徒空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时,姜黎安从隐蔽的角落中走了出来,扬了扬下巴:“别白费力气了,你既然出了云竹峰,就怎么也跑不掉了。”
谢小晚茫然地望了过去:“是你……”
姜黎安没有理会谢小晚,转头对司徒空说:“人放下,你可以走了。”
司徒空松开了手。
谢小晚失去了支撑,向前踉跄了一步,还未站稳,就先被姜黎安掐住了下巴。
看到这一幕,司徒空不禁闪过了一丝怜悯。
姜黎安挑剔地看着面前的这张脸:“一个凡人,倒是有些本事,这么点时间,就连声名远扬的空空书生都为你生出了怜惜。”
无故被点名的司徒空:“……”
不,不是,我是在可怜你。
经历了这么一小段相处的时间,司徒空就知道少年狡黠如狐又心思狡诈,此番也是他主动离开云竹峰,想来必定是在算计着什么。
而被他算计的人,下场一定……不太好。
司徒空虽然知道少年的真面目,但也无意提醒,只又怜悯地落下一眼,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此地偏僻,连鸟雀之声都没有。
谢小晚一时间听不到其他声音,不免有些慌乱:“我都证明了我不是探子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欺负我?”
姜黎安最恨这张楚楚可怜的脸,手上用力一捏。
谢小晚当即痛呼了一声。
他生得白嫩,这么一捏,就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指印,越发地可怜。
姜黎安止不住地咬牙。
谢小晚慌不择言:“你这般欺负我,等我见了云竹君,一定会如数告之!”
姜黎安气极反笑:“放心,你见不到了!”
谢小晚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姜黎安:“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谢小晚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终于感觉到了危险的杀意,颤声解释道:“黎安真人,我们之间的误会不是解开了吗?我、我还要去找我的夫君,不能死在这里的……”
“夫君?”姜黎安嗤笑了一声,“你竟然到现在还在痴心妄想,一心破我师兄的无情道!”
谢小晚:“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姜黎安见他反应,不免生出狐疑,反问道:“你竟然不知道吗?”
谢小晚:“我、我应该知道什么?”他似乎触及到了某个真相,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姜黎安的袖子,“什么师兄?什么无情道?你快告诉我!”
姜黎安察觉到了什么,畅快地笑了起来:“哈哈……看来师兄也不想与你相认,只要我除了你,师兄就还是我的师兄。”他自觉胜券在握,也不吝啬解惑,“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谢小晚已经顾及不到其他,踉跄着走了过去。
姜黎安俯在他的耳边,轻声道:“我告诉你——你心心念念的夫君,正是我的师兄云竹君呐!”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突然发力伸手一推。
谢小晚被这个真相砸中,还在失神,措不及防地被推了一下,往后退去。
他的身后就是万丈悬崖,一脚踩空后,身体一歪没有保持平衡,就直接摔了下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谢小晚在不停地下坠,但他却丝毫没有惊慌,甚至唇角还微微上扬。
沈霁筠一直在逃避自己的心魔,以至于都不敢与他相认,而他也只好祭出“眼瞎”这一招,这样才能留在沈霁筠的身旁。
两人之间一个装聋一个作哑,好像隔了一层纱,只差一点外力就能戳破。
而现在,这层纱布终于被姜黎安戳破了。
让他想想,在知道真相后,他应该怎么表现。
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的迷茫,还是得知被欺骗后的愤怒?亦或是……
悬崖高百尺高,下有深潭。
不过眨眼间,谢小晚就已经快要落到最下方的一堆碎石中,若无意外,他将会摔得粉身碎骨。
可就在此时,谢小晚的胸口处冒出了一点莹光,接着从中浮现一道天青色的虚幻身影,将他搂在了怀中,轻轻放在了地上。
做完这些,幻影正要消失,却被谢小晚攥住了衣角。
幻影低头,看见少年嘴唇翕动,像是害怕极了。但就算害怕,他依旧用微弱的声音喊道:“夫君……”
幻影一滞,瞬间化作了雾气。
不远处,云竹峰山谷中。
幻影所见的一切都如数传入沈霁筠的耳中,刚刚平复下的心境瞬间起了波澜。
谢小晚,认出他了。
知道他就是曾经的夫君。
沈霁筠睁开了眼皮,原本冷漠干净的眼中,逐渐爬上了一道猩红的痕迹。
——这是心魔作祟,即将入魔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