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淼淼深深地呼吸，紧接着长长地吐气，那一丝血腥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淡淡一笑，道：“也许是我弄错了吧。”

陆之南好看的眉峰拧成川字，关切地问道：“方天师，真的没问题么？”

方淼淼沉吟了片刻，道：“别担心，没事儿。”

众人穿过月洞门，走向院子的东北角，那里有一间石砖盖成的小屋，里头亮着光，四周还有仆役看守。

不多时，石屋的门从里头打开了，一位微微驼背的老头缓步走出，他一身粗布衣裳，手里杵着一根拐杖，须发全白，脸庞消瘦，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

周围的仆役一见他出来，连忙躬身道：“老太爷。”

鬼邪愣了愣，发觉嘴巴有些苦。

“何昊。”

语气中没有叹息，却满是凄凉。

何昊十分缓慢地走着，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耗费他的许多力气。终于，他走到鬼邪的跟前，似乎心有感应似的抬起了头，浑浊黯淡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沧桑。

鬼邪静静地凝视着他，不漏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希望从中能看出些许端倪。

何昊重重地咳嗽着，拐杖与地面触碰的声音，在夜色中久久回旋。一步两步，慢慢地，何昊终于和鬼邪擦肩而过。

鬼邪转过身，目送着何昊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处。

青鸢微张开嘴，呼出一口雾气，几个仆役在雾气中晕眩，东倒西歪，沉沉睡去。

方淼淼道：“走吧，我们进去石屋看看。”

四人走进石屋，只见屋里点了两排的油灯，香案面前挂着素净的桌围，其上摆放着两个牌位，设着供品，香炉。

陆之南走上前，望向牌位，轻声地念了出来：“发妻吴秀芬之位。嫡妻王玉芝之位。”

鬼邪听了，身子猛地一颤，嘴唇上唯一的一点血色也被抽干，眸光不由自主地流连在两个牌位之上。

青鸢侧着头想了想，在方淼淼耳旁低声道：“这位嫡妻王玉芝，应当就是鬼邪，而那位发妻吴秀芬……”

方淼淼接口道：“想来是何昊还未过门就死去的未婚妻吧。”

鬼邪的双眸中似有波光在闪动。她的魂魄自从头七之后，就被镇魂咒所压制，所以她对于之后所发生的变故，都不知情。

到底何昊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如果他恨她，为何又要将她的灵位和他最爱的女人摆放在一起香火供奉？如果他不恨她，为何又要在她身上用了镇魂咒，将她沉入冰冷的水潭，还要设下勾魂灭运阵，想要将王家置于死地？

她不知道，想不通。

青鸢扯了扯陆之南的衣袖，蹙着眉，问道：“小侯爷，男人的心思我不懂，你怎么看？”

陆之南垂下眼帘，沉默着，好半晌，方才开口道：“我想，他只是为了求个心安吧。”

陆之南的话，让鬼邪猛然惊醒，是啊，几十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为什么还要对他有所期盼？期盼他后悔，期盼他幡然醒悟。

他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

当年有多爱，如今就有多恨，爱恨纠缠之间，虽然不会再原谅，但偶尔还有一丝的惦念，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之七情吧。

鬼邪静静地站着，那一双血红的眼眸在灯火的映衬下，尤为深邃，冷然，好似明月透过婆娑的树叶，流泻的光华。

陆之南心中非常同情鬼邪的遭遇，但同时，他也理解何昊当年痛失所爱之后决然的选择，只是何昊的手段太过卑鄙和阴损，为君子所不齿。

“鬼邪，需要我的帮助么？”

他不但执掌锦衣卫，还是皇亲国戚，极得永乐皇帝的爱护和信任，想要给何家制造些麻烦，并非难事。

鬼邪望向陆之南，心中一暖，真心实意和虚情假意，她自问自己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摇摇头，淡声道：“陆小侯爷，多谢。但这是何昊和王家，和我之间的恩怨，你若是插手，难免会沾染上了因果，得不偿失。”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万事都有因果。

人的一生穷通夭寿，业报姻缘，皆从因果上来。

顿了顿，鬼邪又道：“我们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她是真的放下了。

刻在牌位上的两个名字，都是这一场纠葛的受害者，如果真有报应，那么王家也已经付出了代价。

人世间的这场恩怨到此为止吧。

至于何昊，将来阴司地府，他们总归会有再见的机会。

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一天鬼门关大开，地府放出全部鬼魂，众鬼可以出游人间。百姓们祭奠先人，上坟，点荷灯，为亡者照亮回家之路。

夜，微凉。

街道两旁的人家纷纷摆出了木桌，桌子上摆放着蔬果，肉脯，水酒，面人等各色供品，以锡箔折成锭子，沿街焚化，称之为“结鬼缘”。

人们手举荷灯，从各处汇聚，星星点点的火光最后融汇成一条巨大的蜿蜒的火龙，十分的壮观。

开阔平地的中央，置放着一面大鼓，人们围成一圈，静静地等待着。

一名老者走近，只见他穿着玄青色的衣袍，头上戴着羽毛，手握鼓槌，抬手重重地把大鼓敲响。

人群里一阵热闹，放荷灯开始了。

青鸢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嘴里鼓鼓囊囊，像只小松鼠似的。

“别人是来放荷灯，青鸢是来看热闹的。”

陆之南身穿霜色绸面长衣，祥云纹样滚边，乌发以玉冠束着，他含着笑，身长玉立，风姿卓绝。

青鸢努力地咽下嘴里的吃食，道：“这些世俗的节日，与我没有多大关系，我当然只能看热闹了。”

话音刚落，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兴奋地嚷道：“哎呀，糖炒板栗，我最喜欢了。”

青鸢轻快地转身，人影一闪，便迈出了几步远。

汹涌的人潮很快将陆之南和青鸢分隔，陆之南很是无奈地遥遥看着，直到她的身影被人群吞没。

秦淮河面上，一盏盏的荷灯荡漾，时而静止，时而波动，灯光水影，相映成辉。

陆之南寻了个较为僻静的角落，坐在石阶上，拿出火镰，点燃荷灯里的蜡烛，然后将荷灯放入河里。他抬手轻轻地拨了拨河水，荷灯便顺着水势，一点点地飘远。

对面的河岸上，一双年轻夫妻牵着一个孩子，有说有笑，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