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丽妃抬手轻轻搭在永乐皇帝的肩上，微微地晃动着他的身体，不时地在他耳边娇声唤道：“陛下，陛下。”

“他喝醉了，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

四扇松竹梅兰纹湘绣屏风后，转出来一个身影。

他穿着月白色绣绿萼梅花金滚边长衣，温润柔和的宫灯下，他张扬的眉，高挺的鼻，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

丽妃恋慕地看着他，眉梢眼角全是温柔。

她起身，像是飞蛾扑火一般落入他的怀抱，双手揽着他的腰，含情脉脉地念道：“胡郎。”

胡言轻拥着丽妃，冷冷的眼眸内有银色的光芒像是寒星般一闪而过，紧紧地盯着已经酩酊大醉的永乐皇帝。

“你今儿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丽妃微仰着头，双眸盈盈看着胡言。

“那你呢？不陪我么？”

胡言勾唇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垂头，凑在丽妃耳旁，轻声问道：“想我了？”

温热的气息熨烫着耳廓，丽妃心头一颤，两人亲密缠绵的一幕幕飞速地在她的脑海里闪过。

俏丽的脸庞染上一抹绯红，她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胡言一把将丽妃抱起，绕过紫檀镂空雕山水月洞门，径直朝着卧室走去。

“既然如此，我又怎能辜负美人恩呢。”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磁性的沙哑，语气当中的诱惑，像是一簇火苗，烧得丽妃心头又是一阵颤栗。

夜半的黑暗，浓得化不开。有沉睡的梦境，在这一刻苏醒——

永乐皇帝勉力地支起身体，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额头，却发现并没有醉酒之后的头痛。

长禧宫里一片静谧。

永乐皇帝唤了两声：“丽妃，丽妃。”

然而没人应答。

永乐皇帝缓缓地站起身，踉跄了两步。

“来人，来人。”

不仅丽妃没有踪影，就连伺候的太监宫女，也一个都不见。

怎么回事儿？

皇宫里头找不到伺候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永乐皇帝拧紧了眉头，心中升起了警惕，他本就是个心思缜密，有勇有谋之人，若非如此，他也无法从自己的亲侄子手里，夺下帝位。他环顾左右，双手摆出了防御的架势，踱步走出了堂屋。

月影横斜，花香婉转。

只是整个皇城似乎被笼罩在一片孤寂中，即便有宫灯琳琅，似乎也难以温暖夜色的冷漠。

永乐皇帝心中的不安越发的扩大，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世界空荡，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那一个方向，似乎是长久地隐藏在他心中，一股氤氲不散的墨烟。

重明宫，位于皇宫的最南边，树荫浓重，花木幽深。

这里，曾是永乐皇帝的母亲碽妃的宫室，也是他二十岁就蕃燕京之前，在皇宫里的住处。

站在朱漆宫门前，永乐皇帝这才恍然惊醒，一股莫名的惆怅和苦涩，顿时涌上心头。

自从二十岁离开金陵城前往燕京城就蕃，他就再没有踏入过重明宫。靖难成功之后，他登基为帝，入主皇宫，便将重明宫封闭起来，任何人等不得进入。

生活在重明宫里的日子，既有霓虹般鲜艳的美好，也有让他不愿回忆的伤痛。

默然了许久，终于，永乐皇帝抬手，轻轻将宫门推开。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廊柱上雕刻着的振翅欲飞的凤凰，仿佛在无声地述说着属于权势的荣光。

窗前的玉兰树，落花满帘，有一缕缕冷香，蕴含着冰的清澈，冰的纯洁，冰的落寞，在空气中婉婉飘荡。

长弦拨动，琴音悠扬。

好似溪涧潺潺流水，有芦苇随风轻摇。又如崇山叠叠峦嶂，有鸟鸣赞颂风光。

永乐皇帝微眯着双眼，侧耳倾听。随着琴音，眼前仿佛看见青衣素颜，长发及腰，那优雅高洁的模样，温柔如水。

若明若暗的宫灯下，永乐皇帝的眼眸仿佛笼罩着一层青雾，薄薄的，淡淡的。

忽然，琴音停住，紧接着传来一阵阵拷打声和女子凄厉的喊冤。

永乐皇帝心中一紧，双手不由自主地拽成拳头，后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他当然记得，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声音，是他的母亲碽妃。

永乐皇帝登基之时，为了洗刷自己谋逆篡位的污名，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命神授，真龙天子，曾经放出过许多所谓的祥瑞。当中包括他出生时，云气满室，光彩五色，映照宫闱，连日不散。他在一场形势极为不利的战役中，得神风相助，奇迹般地取得了胜利。

更命专人撰写了一本书，名为《奉天靖难记》。书中的开篇，便说道：“今上皇帝，太祖高皇帝第四子，母孝慈高皇后。”

孝慈高皇后，便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原配马皇后。马皇后是归德府宿州人，溆阳王郭子兴的养女。

在太祖皇帝征战天下，成就帝业的道路上，马皇后与他甘苦与共。太祖皇帝和朝堂内外对马皇后十分的敬重。

按照宗法制度，马皇后的儿子自然是嫡子，是正统。

但真相是，永乐皇帝的母亲，是碽氏。

碽氏出身低微，不知是高丽人还是蒙古人，她曾是元朝皇宫的宫人，在元朝败亡之后，碽氏流落民间，后被朱元璋所纳。

碽氏貌美如花，容色惊人，一度非常得太祖皇帝的宠爱。她生下燕王朱棣和周王朱橚。

有什么似乎从记忆的深处喷薄而出。

那一年，他才五岁。

一日，一群凶神恶煞的侍卫闯入重明宫，口传太祖皇帝的旨意，说是碽妃不贞，与人私通，须得严惩。之后，侍卫将碽妃抓起，关在后院里的一间屋子里。

不分白天黑夜，碽妃经受着残酷的拷打折磨。经常能够听见铁链摩擦地面令人牙酸的声音，棍棒落下，皮开肉绽的声音，碽妃痛苦难耐，凄厉惨叫的声音。

那间屋子的周围，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不相信，他的母亲会背叛父皇，与人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