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春日，横山城的本丸里难得阳光正好。

听了流云如此直截了当的询问，宁宁脸上的笑容凝固，握笔的手停在半空。良久后长长嗟叹一声，收了案几上的书状卷宗，徐徐站起身来，出了御殿，跨过回廊，走到庭院之中，朝着角落处半露天的小神龛而去。

流云犹豫了一会儿，远远地跟在后面。

这半露天的小神龛，据说供奉的是本地延续了几千年的保护神，可以令附近的田地稍微增产，人民更加安乐。

由于影响力十分微小，存在与否也是虚无缥缈，不可能得到旺盛的香火祭拜，能在城里有个立足之地，已经算是对传统文化的格外尊重了。

神龛上立着一个约二尺高的木制雕像，刻得不算精细，但一眼可以看出是只猴子。上面用屋檐罩起来，挂着四盏写着神秘文字的灯笼，系了一些不知是装饰还是别有用意的白丝带。下面有三个瓷盘与两个小香炉，最外面是功德箱。

模样倒也挺普通，只不过建在横山城的本丸之中，寻常百姓轻易是进不来的，也就只有城里的武士可以来参拜了。

由于形势紧张，大部分人都出去作战了，此时的庭院，没有旁人。

宁宁取过神龛旁边放着的拂尘，小心擦拭着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尘，轻声问：“佐佐木大人，为何要提这个问题呢？”

流云不假思索，诚恳道：“当日那位女妖怪虎御前，说是清除了你们之间的纠缠而后从容赴死。但从事后的迹象，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她的一部分神魂与您融合了。我想这种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放任下去或许会有什么不太好的后续发展，所以忍不住要问。”

宁宁侧首望过来，垂目轻笑道：“您是担心妾身被恶灵夺舍了吗？”

流云摇头道：“看上去并不像。那位虎御前应该不至于算作恶灵。我只是担心精神分裂的后遗症。”

宁宁又笑了笑，继续清扫着神龛，忽然说了不想关的话题：“佐佐木大人，您看这猿猴一般的雕像，据说原本也是可以化为人形，用法力保护百姓的神祇呢！只是后来鉴真圣僧东渡，佛门渐渐兴起，百姓不再信奉神道，这位猿猴神也渐渐失去了力量，甚至连意识都模糊，只剩下一缕残魂。”

流云感到对方正在讲述什么深奥的机密之类东西，于是没有回话，仔细聆听。

顿了一顿，宁宁又道：“不过毕竟曾经是神祇，即使只剩一缕残魂，依然包含着常人所难以理解的精华。您知道为何我们将神龛布置在此吗？其实竹中、蜂须贺他们都明白，这是为了让木下大人，潜移默化地将猿猴神的地位吸收掉。”

流云听到这，有点惊讶，但又有点茫然。

宁宁显然也知道事情很难理解，继续解释道：“木下大人出身寒微，少年游历时巧合获得了上古大能‘猿面武尊’的传承，但但力量过于微弱，难以激发。为此，他想方设法到各地吸收那些与猿有关的‘念’来强化自己。包括这横山城的守护白猿在内，已经有十几次了。”

流云思索着对方的话，似乎猜到什么，却又不太肯定。

又过了一会儿，宁宁接着说：“若不是出自同源的力量，是很难成功吸收的。但就算是同源，都是‘猿’这个意向的化身，依然会有细微的差别。由于吸收的外力太多，现在的木下大人，与当年相比，虽然还是同一个人，但性情、志趣却已有了一些微小而不容忽视的改变。”

流云恍然了悟：“我听懂了。意思是，您现在因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吸收了一部分出自同源的虎御前的灵魂，又有了细微的改变。也许我该称您是融合了虎御前的宁宁夫人。”

宁宁夫人微笑点头：“多谢您关心妾身了。其实……从木下大人身上的情况即可推断，吸收出自同源的力量，只会稍微改变性情和志趣，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害处。”

流云本就感知敏锐，吸收了红色勾玉的“蛊惑之力”后更是对人心有着非凡的领悟力，此时仔细鉴别了一下，判断这话大体为真，松了口气道：“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可担心了。不过对虎御前的离世，还是感到有些遗憾……心存死志的人自寻短见，究竟是否应该阻止？这个问题我至今仍无法得出答案。”

流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说了这句话。

可能是最近忽然冒出的敌人太多，不得不像救火队员一样转战各处，一时见的鲜血太多，心里有点烦躁了。

但听了这无心的话，宁宁的神情忽然有点异常。

她停止了打扫神龛的动作，将拂尘放回原位，又低着头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庭院中一棵大树底下，轻轻抚着新生的枝丫，幽幽道：“佐佐木大人，虎御前夫人离去之间，说您堪称是她的知己。这份认同也被妾身继承了下来，所以有一番话，或许只能对您讲了……”

此时流云没来由地感到听下去会有点不妙，但抬头见对方独自伫立在深宅大院之中，春风下倚树叹息，竟有一种别样的清冷寂寞之感，心下生出不应有的怜惜之意，便柔声回复：“洗耳恭听。”

“多谢。”宁宁背对着这边，声音中有股飘渺之意：“您大概也知道了，虎御前夫人，乃是扶桑人对‘大和抚子’这个意向的共同执念，化身而成的妖怪。妾身虽然只是血肉之躯的人类，并非执念所化的妖怪，却不知为何也像是与她出于同源。”

流云点头：“这一点确实已经知道了。”

宁宁沉默片刻，又道：“虽然同源，但有点想法，并不一样。虎御前夫人，对她的夫君只有满怀的爱慕与包容。她只在意夫君热忱、温柔、深情、有趣的一面，认为这便是扶桑女子应有的样子。但妾身——”

这时又停顿了半天，似乎在犹豫。

流云也没催促，甚至犹豫是否该别听了直接离开。

不过最终宁宁还是说出了口：“妾身以前认为，欢愉情爱只是一时，真正值得后世称颂的贤妻，应该更重视男性的才略。督促辅助丈夫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这才是‘大和抚子’的意义。”

流云陷入思索，有点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又沉默了一会儿，宁宁幽幽道：“但是现在，现在……或许是从虎御前那里吸收的一部分灵魂在起作用。这几天妾身一直在不断的反思和犹豫，以前是否做得不对，是否应该改变……佐佐木大人，您认为这两种想法，究竟哪一种才是正解呢？”

流云想都不想就说：“各有可取之处，没有绝对的正解可言。”

宁宁苦笑道：“真是狡猾的回答，那么妾身换个提问的方法。假如有两位女性，第一个会温柔地包容一切，第二个会委婉地规劝上进……您会选择哪一个做妻子？”

流云仍是毫不犹豫：“小孩子才做选择，成人会说我全都要！”

宁宁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流云这才缓了口气，换了正经的姿态发言：“这话虽然是调笑但也是有道理的。对男人来说，选了第一个，日后就会怀念第二个，选了第二个，日后就会怀念第一个……这就是男人的本性。”

宁宁点点头若有所思，掩嘴笑道：“男人的本性，真是贪得无厌呢！”

流云对此表现得理直气壮：“正是如此。”

宁宁罕见的像个普通姑娘般，噗嗤一声笑了，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抚着胸口说：“虽然是玩笑，妾身也明白了您的意思呢！纠结哪一种人生才是更正确，更符合‘大和抚子’的期待，根本是没什么意义的事。对了……其他人大概快要回来了，刚才的话还请不要轻易透露，作为我们二人之间的秘密来保守吧。”

流云愕然：“秘密？这不太好吧？”

宁宁颔首浅笑道：“刚才的话，让木下大人知道，又有什么益处呢？恰好最近他很忙，没什么功夫顾及妾身呢……”

流云迟疑道：“其实竹中大人应该也能看出您身上的异状，就算我不说……”

宁宁摇摇头说：“竹中大人最值得信任的地方，就是该装傻的时候一定会装傻。他当然会察觉到妾身的情况，却绝对不会提问出来，只会藏在心里。也因此他只是值得信任，却不值得依靠。”

流云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候门外远远传来人声，似乎是有别的队伍从战场返回。

有别人在的话，可就不方便跟“主母”私下有过多沟通了。

流云略一思索，觉得确实不公开出来也罢。

虽然宁宁的灵魂掺杂了一部分虎御前的元素，有点改变，但既然不是邪灵夺舍，没有恶意，就都好说。

宁宁徐徐走向本丸的门口，去迎接返回城池的家臣们。

走了十几步，忽又回头，露出像是狡黠少女般，一点也不端庄大方的笑容：“佐佐木大人，别忘了这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