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很干净利落地把沟通妇孺的任务交给了井河阿莎姬那个傻姑娘。
在这件事情上面,傻姑娘的积极性特别强,甚至比流云这个正主还要热心。
因为她觉得这是关乎数百人生存的大事,是一件正义的行为。
流云便拜托她先粗略调查统计一下,看看那五百个妇女自身都有什么想法,再作后续打算。
井河阿莎姬非常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双方约定第二天早上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同时流云派家臣去横山城里,讨要兵役名册,希望从中找到单身的下级武士和老兵的列表。
而他自己,整天下来只干了一件正经事,就是把自己的唾液加到一枚饭团里面去,宣称是疗伤的秘药,让那个受了伤的单马尾凛子姑娘吃了下去。
这种情况显然不方便说实话。
接着,流云就准备偷闲逛一逛城下町。
说起来到横山城公干已经不少次数了,但居然一直都没功夫在周边看看,岂不是很不应该吗?
事先跟随从们说了,有事就来街上的酒屋里找,然后就去逛街了。
……
话说,不知不觉间,流云还俗当武士也两三个月了。
此时已经冬季,连琵琶湖上都开始有了些许浮冰,温度是可想而知的。但只要不是雨雪天气,横山城脚下的城下町就不缺客流。
毕竟大部分做生意的其实也不是什么豪商巨贾,而是普通百姓。
百姓们若是不出来工作,就会断了收入。
站在外面受一受冻,并不打紧。但赚不到足够银钱,可是会饿死的。
对于这种内陆地区的城下町而言,初冬时节往往是生意最兴隆的。
附近的农民和下级武士,会以村落为单位,把秋天收获的余粮和其他作物打包装好,想办法运到町镇上面来卖掉。然后他们手里有了一点闲钱,就会采购必要的衣服、工具、家什或其他日用品。在这个过程中小商贩和工匠赚到了钱,又会继续消费,效果不断延伸……
流云名下的领地当然也是这样的。
区别在于速水清兵卫这名家臣工作得力,预先就找了商人签下统一采购的订单,保证一个相对优惠的价格,免下了许多麻烦。
然而并不是每个村子都有这个条件。
大部分农民只能把货物拉到城下町来碰碰运气,卖个好价便欢天喜地,但万一遇上市场低迷则只能吞下苦果。
一路走过来,流云没见到几家上档次的零售店铺,也没见到几个衣冠楚楚的人。
可能“中产阶级”们并不愿意在这个农民进城的日子出来闲逛,以免显得不够体面。
街道上遍地都是穿着破旧棉服,推着小车赶着驴运货的穷苦百姓,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其中年轻人多半带有期待的神情,而老者往往忐忑不安。
许多小商贩正在与他们讨价还价,叽叽喳喳的声音汇集在一起,令流云想到上辈子的菜市场,很有生活气息。
也有运气好的村民,早早地以满意的价格卖完了货物,兴高采烈开始了采购。当然,找的肯定是最廉价的杂货铺子。
少量的军队四处巡逻,维持秩序。
一个看上去像是町奉行的蓝衣武士,站在城下町中心位置不断地大声喊着:“乐市乐座!乐市乐座!自由买卖,没有专卖!自由买卖,没有专卖!五分公役!五分公役!买方卖方各交五分公役!木下大人特意吩咐,这个月无论在城下町交易任何货物,都只收五分公役!但是如果谁连这点公役都企图逃掉的话,抓住了就处以至少十倍的罚款!”
町奉行的周围,有几个文吏、书佐模样的助手在算账和记录,还有个很大箱子用来收钱,当然也不缺保护钱财的卫兵。
流云在旁边观察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这个町奉行说的“五分公役”,意思是任何交易之中,买卖双方都要缴纳交易总额的百分之五,作为税费。
用后世的专业词汇,就是百分之十的流转税。
感觉这个比例还挺高的,特别粮食贸易的利润本来就不怎么高啊……
流云有点担心会不会给百姓造成很大负担。
但是,一番观察下来,似乎所有人都是排着队给町奉行老实缴纳税费的。
而且普遍都没有抵触或者厌烦的情绪,好像这个数字并不值得一提。
带着疑惑,信步又走了一会儿,到了城下町的边缘地带,快要走到野外,已是人际稀疏之地,流云才终于听到轻微的抱怨声音。
是个年轻的农民在闷头计算:“我们二十八石六斗粮食,卖了十六贯零六百文,交了八百三十文的公役。然后买米的那个商人也要交这么多……要是我们不运到城下町来,在外面偷偷卖掉,是不是可以省掉这笔钱?”
然后旁边的老翁笑道:“瞎说什么呢!要是不运到这里来卖,一来你根本不知道什么价合适,只能任凭商人蒙骗,二来难免遇上拿恶钱掉包好钱的,也就是在城主老爷眼皮底下,商人才不敢胡来!”
年轻农民撇着嘴有点不悦:“果然,还是城主老爷好啊,一眨眼就抽了这么多钱,根本用不着下地呢。要不然怎么人人都想当武士呢……”
老翁又摇头反驳道:“你这娃娃太年轻了,今年这就不错了,交了公役还剩十五贯多呢!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么些粮食,倒是没有公役的说法,但只有和尚指定的三家商屋有专卖权,咬死了每石四百文的价,你算算?”
年轻农民捏着指头算了算,然后大为诧异:“那不是只能卖不到十二贯?这个什么专卖权是什么意思?那中间的差价可不都被和尚们赚走了?那和尚不是比武士还有钱?”
老翁闻言轻哼一声:“以前这片地头,可不就是和尚比武士有钱吗?当时谁要敢做生意之前不跟和尚打招呼,自然有僧兵伺候!今年尾张国的老爷来了,别人说他们做了多少坏事,我可没亲眼见到。我就见到和尚被收拾了,米能卖出好价了,今年比去年多赚了三四贯,咱们每户能多分二百多文,这才是天大的好事嘛!”
年轻农民疑惑道:“那以前……以前这里管事的那谁……对了,浅井!听说以前这里不是归浅井备前大人管的吗?他老人家干什么去了呢?怎么不收拾和尚?”
老翁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这当然是因为,浅井家早被和尚收买了啊!”
年轻农民仍是不解:“那和尚怎么就不能收买尾张人呢?”
老翁愣了一愣,又说:“也不光是收买,另外是浅井家实力不行,不敢跟和尚撕破了脸。”
年轻农民寻根问底:“那为什么尾张人就那么厉害,敢跟和尚撕破脸呢?咱们近江的武士老爷就不行?”
老翁大约这下答不上来了,因而恼羞成怒,没好气地骂道:“行了行了,你这娃娃废话怎么这么多,整天琢磨这事能娶上媳妇儿吗?”
年轻人缩着脑袋,似乎还是很不服气,但不敢回嘴了。
然后,那几个农民哼着不知道是什么腔调的民歌,推着空荡荡的小车,带着沉甸甸的银钱走远了。
……
暗中见了这样的场景,流云不觉哑然失笑。
之前他顺水推舟进入织田家,做了木下藤吉郎的部下,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指望搭上顺风车,赚一点功名利禄罢了。
但是现在看来,织田家相比起别的封建势力,似乎还是有一定先进性在里面的。
这让人感到淡淡的愉快。
至少自己并不是在为了荣华富贵而助纣为虐!
不敢说是正义的伙伴,起码不是邪恶的帮凶吧。
就这么四处转悠了一番之后,流云对所见所闻的情况感到整体满意。
看上去织田家对商业秩序的整顿是很凑效的,上层不耽误收税,底层得了实惠,被打击的以前那些巴结寺社来欺行霸市垄断市场的“中间商”。
这对社会整体生产力的进步应该没有坏处。
逛得有些倦怠,流云来到昨天晚上赴宴那家质量不错的酒屋。
此时大约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客人极少,生意冷清,所以也用不着进雅间,就在沿街靠窗的地方坐下,点了些许酒菜,慢慢品尝。
正吃着喝着,忽然身旁有陌生人靠近。
流云扭头一看,正好听见怯怯的少女嗓音:
“老爷您需要人伺候吗?我什么都能做,收钱也不高……”
眼前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秀气小丫头,穿着陈旧褪色,满是补丁,但洗得很干净的粗布衫,脸色微黄,十分消瘦,似乎常年营养不良。
小丫头似乎尽力想要做出温婉诱人的营业式笑容,但显然十分缺乏经验,四肢颤抖,声音嗫嚅。
不知道是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敢主动“揽客”。
流云感到有些奇怪了。
城下町里面有失足妇女,做见不得光的生意,这并不稀奇。
但面前这个幼稚而又胆怯的小丫头,实在不像是专业人员,反倒像是被黑帮逼着第一次出来接客的受害者。
当然不能排除是故意装纯。
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哪里能有那种演技?
流云顿时生出一点好奇和怜悯的心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