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胖大和尚,看起来是个英伟壮汉,实际从未发奋打熬过筋骨,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不耐久战。只过得须臾片刻功夫,忽见身子一哆嗦,仿佛内里有什么东西释放出来,气喘吁吁地从茶师身上滑落下来,闭上双眼一脸疲惫之色,进入贤者模式,兴味阑珊,百无聊赖。
这便是“好了”。
茶师紫雪斋雌伏人下,却并无太多娇弱自怜的神情,稍微歇了一歇,便泰然自若起身,徐徐整理衣衫,擦去厮杀痕迹,依旧是高贵冷艳,端庄持重的气质。
胖大和尚最是见不得这模样,当即垂涎三尺。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奈何咬咬牙,从怀里取了个小瓷瓶子,倒出一颗神秘的蓝色小药丸,就着旁边的热茶送到嘴里,仰头一口吞下。
顿时他就面色发红,血脉膨张,复又跃跃欲试,战心再起,举起半软不硬的兵器,来了一回梅开二度。
但这势头来得快,去得也不慢。
比第一次,并没有什么区别,也就多坚持了三五个回合,即鸣金收兵,偃旗息鼓了。
这时却不再有贤者的心态了。
他回忆起,取药时所听的——
“用这玩意儿是扬汤止沸,饮鸩止渴,片刻生用,却要消耗根基,今后只怕一日不如一日。”
然而没奈何,已经用了好些年,停不下来。
想到这里,胖大和尚心下一横,索性再嗑了两粒药丸,抖擞精神唱了一出“梅花三弄”。
然后才终于彻底瘫倒在榻榻米上,呼气的力都用尽,半个指头也动不了。
前后也就是不到两刻钟而已。
又过了半天,店里的蓝衣管事人在外面远远地求见,得到允许后走近,隔着纸门禀报说:“之前得罪紫雪斋先生的恶客,已经捉回来了,正等候发落!只是……”
胖大和尚懒洋洋地道了声“好”,便随意伸手一指:“哪有‘只是’啊?还等候什么,拖下去狠狠教训一番,让紫雪斋先生解气啊!”
“这——”蓝衣管事人面露迟疑,解释道:“我搜了那家伙的行李,推测是个界町的商人,练过一些武艺,而且小有门路。刚才强行从宿屋拉出来,已经闹出很大的声响了……”
紫雪斋幽幽道:“我们这里,毕竟只是做生意的,遇到这等恶客,还请大师帮忙才行。”
胖大和尚这才撑起身子,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行啦行啦,脏水都往贫僧身上泼就是,我待会给你一个信物,就说是比叡山延历寺的觉悔和尚,抓了对不敬神佛的贼人,你们只是配合行事,这不就好了!”
门外蓝衣人长吁口气,道:“多谢大师,多谢大师!那我就这么交代下去了!”
说完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
茶师紫雪斋这时又插嘴道:“觉悔大师,倒也不必取那厮的性命,随随便便折断一两处手脚,弄掉个鼻子耳朵什么的,也就够了。以免伤了您出家人的好生之德嘛!”
胖大和尚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个,贫僧自然领会的,我那里的狱卒是做惯了的。说起来,比叡山上的结界你可知道?寺里每有人丧命,便会有红光显现,难得瞒住,所以咱们动手,求的就是留住性命又能给足苦头的效果。嘿嘿,倒还真有几分好生之德。”
紫雪斋显出不感兴趣的神情,侧首往外看着说:“天要亮了。”
胖大和尚摇头叹息,眼中露出不舍之色:“那我还得早点回去。午后有要事,离不开身。唉,要不是你忽然发信鸽,本来这个月我不打算下山的。”
紫雪斋黯然低头道:“大师不过来,便会有恶客过来,店里还没发替我出这口气……”
胖大和尚骂了一句,皱眉道:“这店里的人还是不靠谱。我看先生,你终究跟贫僧搬到寺里最好。”
茶师紫雪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鄙人许久不曾上山礼佛了,不如这就随大师去寺里住住吧……正好这些天略感不适,需要好生休养呢。”
胖大和尚喜出望外,立刻拍着大腿道了声“好”,哈哈大笑起来。
……
流云半夜在宿屋里,被人上门寻仇,假模假样抵抗了一番,与二十多个打手搏斗了几十回合,打倒了七八个,闹出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动静,终于是被捆绑起双手,扭送捉拿走了。
他筋骨异于常理,身体不能说坚如铁石,却也可比木桩了。没练过的人就算拿锥子扎,也扎不了太深。
因此,二十多人围殴大半天,最后流云装作吃了亏挨了打,实则只是受了蚊虫叮咬一般。
外人倒是以为已经把这“恶客”打得五劳七伤,不敢反抗了。
然后扔进了柴房,独自一人呆了一两个时辰。
待到天亮,又被抓上驴车。
同车没有别的人,只有几个酒桶与食盒,可以闻到明显的荤腥味。
驴车吱吱呀呀从镇子里往山上走去。
经过寺门时本来有人拦住查问。但流云在车舱里隐隐约约只见赶车人出示了一个什么信物,说了句“是觉悔大师的私人用品”,便立即放行。
流云这几天在镇子里听人说,扶桑佛教界虽然普遍戒律不甚严苛,但是吃肉娶妻的现象只在底层没规矩的小寺院常见,比叡山延历寺作为老资格的千年古刹,还是很讲戒律的。
如今看来,大概也只是表面上讲。
这倒也挺合乎常理的。
传承了一千年的组织,怎么可能还不腐败?
不如说还能有个表面上的讲究就不错。
想想有多少团体只延续几十年就变质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了……
在山路上转悠了半天,最终到了一个不显眼的小佛塔。
几个拿着棍子的和尚迎过来,笑容满面地从车上取下酒桶和食盒,又蛮横地赶着被绑缚双手的流云往塔里走。
进了寺门,就能感受到结界的效果。
这些和尚尽管也不是什么厉害的高手,但棍子打到身上,却令流云感到颇有些疼痛。
估测一下,起码力道被加强了两三倍。
原本只有七八十斤力道的普通男子,在结界的加持之下,就变成力抗二百斤的肌肉兄贵……原本就是肌肉兄贵的,那简直就会变成野兽……
所以说这结界不除,织田信长那等无法无天的人,也不敢轻易挥兵来战。
流云被押进了佛塔的地下室里。
这佛塔方圆才二十步宽,仅三层,规模很小。
但地下室,可谓是别有洞天了,目测是像蚁穴一样极其宽广复杂的结构。
负一层看着像是储存物资的地窖,放了许多食物和被褥之类的。
负二层似乎是僧兵的练武场和宿舍,左边有木桩石锁,右边约莫有十来个房间。
负三层才是关人的地方,但只用木栅栏锁着一些无力反抗的老弱病残,甚至妇人孩童。
看起来是很正常的监狱,空气还有些流通,并不算特别难闻。
流云被带到了负四层。
这一层,能见到的是数十上百间铁栏铁链围成的笼子。
浓烈的血腥恶臭蔓延着,地面上满是乌黑的泥尘,担任狱卒的和尚却还在桌上泰然自若的饮酒吃肉,味道混合在一起,实在难以形容。
里面全都是单间待遇,犯人无不是身强力壮孔武有力的年轻汉子,虽然个个伤痕累累,皮开肉绽,仍不少人还有余力怒目瞪着僧兵泼口大骂。
自不消说,马上有持着鞭子的和尚过来逞凶教做人。
然而骂声仍然不绝于耳。有的人被打了二三十下,还能硬撑住不停说着粗鄙之语,半点没有气短。
在比叡山延历寺的结界之内,还能这么顽强的,可想而知绝非是善类。
流云眼尖,发现这地牢其实还有往下走的楼梯,说不定存在负五层,负六层,只不知道是干嘛的。
负四层空出来的笼子不多,僧兵押着流云走了好远,才找到一个,推了进去,锁住铁门。
流云装作已经被收拾得丧了胆气,老老实实缩在角落。
但他不主动打理人,却有人找到他。
隔壁一个刀疤脸便懒洋洋凑过来,隔着铁栏杆询问:“喂喂,新来的,你是什么情况?怎么得罪了秃驴?”
流云扫了一眼,便做出沮丧神情,叹道:“我怎么知道!只是在山脚下的镇子里,跟一个不男不女的所谓茶师起了口角,就被捉到这里来了!”
那刀疤脸苦笑两声,摇头晃脑道:“我跟你说,秃驴们最喜欢这种调调,你八成是得罪了某个大和尚的禁脔了!那倒跟我差不多……”
流云低头不再答话。
刀疤脸却自顾自继续说道:“这几天我都听说了,比叡山延历寺里面有什么结界,杀人挺不方便的,像咱们这种情况,折磨一顿就会放出去,顶多也就缺个胳膊,少个耳朵什么,没多大事。”
缺个胳膊少个耳朵还没多大事?
这是心多宽啊……
流云忍不住吐槽:“您倒是想得开。”
刀疤脸嘿嘿一笑,又说:“能关到这一层的,有普通百姓吗?普通百姓都在上一层呢。这里的诸位,谁不是拿刀混江湖的?干这行,随时都要有保不住性命的觉悟嘛……”
这时远处传来巨大的叫喊声。
正是那个破口大骂的壮汉,挨着鞭子,惨叫连连,却仍旧不停地痛骂,声音极为惨烈。
流云下意识望了一眼。
隔壁那个多话的刀疤脸叹了一声,解释说:“这位跟我们不同。他的老婆女儿上山进香,都给无耻秃驴霸占,还先后被逼死……他仗着有点地位,又有点武艺,想到寺里来讨说法,就被捉来了。这可真是不死不休的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