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卢延并着卢旭等人便从刑部被接回了王府,除了一个再也不能回家的卢洋,当初在相府吃酒席的卢家人都聚齐了。
当时在宴会上, 他们还是觥筹交错,春风得意, 数日过后灰头土脸的回来。
再细想整件事情经过, 简直觉得如同不真实一般。
曲长负的出身是高,但是在与昌定王府的这场争斗当中,他并未向曲家和宋家要求援助。
他新官上任, 就敢直接对积弊已久的军营出手。
先是解决陈英一案,进而处理曹谭, 牵扯卢家。最后甚至将几位立场不同的王爷都聚了起来, 致使卢洋获罪,王府受责。
搅得整个卢家灰头土脸,眼下竟然还拿他无可奈何。
整个王府竟然要跟这样一名初出茅庐的小子进行力量角逐,并且一直处于劣势,这简直是……恐怖又荒唐。
他身后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做什么?
卢延回府的时候鼻青脸肿,却板着脸死活不肯说是怎么回事, 把昌定王妃给心疼的够呛。
此刻,卢延一边任由丫鬟上药, 一边神色阴沉地说道:“这个亏绝对不能白吃。已经被他给盯上了, 不把曲长负彻底搞得翻不了身, 咱们家时候后患无穷!”
昌定王知道他脾气暴躁,又是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 警告道:“你给我老实点,想想曲长负的本事,千万不要再莽撞行事!”
“骊妃娘娘那边怎么说?”
他回头问昌定王妃:“延儿说, 当时是太子让东宫卫尉将他们送往刑部的,那理应有后续安排才对。洋儿现在还在牢里关着,这事要如何处理,太子殿下便没有交代吗?”
昌定王妃委屈道:“王爷,你这是觉得妾身没有尽心吗?卢洋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怎会有他意?实在是现在连娘娘都不是十分明白太子的想法,只说他最近病愈之后,便都住在别院。”
昌定王道:“王妃多心了。”
他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也只能再去太子那里走上一遭了。”
见到太子的过程还算顺利,但令昌定王感到不安的是,齐徽对待他们的态度完全可以称得上冷淡,更是绝口不提军饷之事。
双方周旋数句,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卢延在旁边听着,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喊了声:“殿下。”
齐徽淡淡道:“怎么?”
卢延看了昌定王一眼,咬了咬牙,说道:“殿下想必也能猜到我等来意,臣就直言了。”
“曲丞相之子曲长负,先是在陛下面前指控卢家跟曹谭勾结,倒卖军饷,又在宴席上设计陷害,手段狡诈,胆大心狠。这个人,不能留了,还望殿下出手相助。”
齐徽轻轻点头,说道:“事情孤也都看见了。孤也正想问问你们几位,倒卖军饷,刺杀魏王,这些事情卢家到底是做了,还是没做?”
这句话一下子把他们都给问住了,过了片刻,昌定王说道:“殿下,宦海沉浮,身不由己,谁难免使些手段……”
“是吗?”齐徽冷冷一笑,“看来这是承认了。既如此,曲长负所做之事,只不过是对君效忠,秉公办事,你们让孤来处置他,是在逼迫孤陷害忠良吗?”
这话可就是说的极重了,昌定王惊的坐不住,连忙站起身来道:“殿下这样的话,臣是万万受不起的!”
他一顿,因为曲长负查出来的证据都是事实,根本无可辩驳。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齐徽也不是傻子,唯一的办法,只有把话挑明了说。
昌定王道:“殿下,说句僭越的话,按辈分来算,我是您的姨夫,任何事宜,我都一定是与殿下站在同一边,鼎力支持的。”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看齐徽神情,却见对方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搭在膝上转动拇指上的扳指,神色却晦暗不明,似在沉吟。
昌定王便继续道:“这次的事情,臣已经深刻自省,是卢家做错了,日后定当尽力弥补,绝不再犯。”
他好言说尽,话锋一转:“但曲长负一入官场,便动作连连,竟不顾曲卢两家的姻亲关系,背后更不知是何人指使指使,明显便是冲着我们来的,更有甚者,他的目标,很有可能是殿下您!”
齐徽微微苦笑,他倒希望曲长负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可惜,这一世的对方,眼中根本就不存自己的身影。
恍惚还是彼此相伴而行的那段岁月,他从来没有想见而见不到对方的时候。
虽然贵为东宫太子,但他太知道父皇对自己并不是最宠爱,也不是最信任。
朝堂争斗,兄弟算计不断,前路看似荣华锦绣,实际尽是血雨腥风。
他被猜忌着,也猜忌着别人,他在意曲长负,越是在意,越是怀疑。
那时也是,卢家是他坚定的助力,却与曲长负的矛盾十分尖锐,双方一次冲突之间,曲长负更是当场拔剑将卢旭斩杀。
此事过后,他对自己明言,“卢家能给的,我能给殿下更多。但我不喜欢与他们共事,望殿下知晓。”
曲长负做事一向任性,但这样违逆齐徽心意的情况还是少见。
齐徽有些恼怒,更多的则是担心他起了异心。
当时他把这件事放过去了。
几天之后,两人在院中对弈,齐徽趁曲长负沉思时,半真半假地笑问:
“上回……孤被刺杀之事,不会也是你为了对付卢家设计的吧?”
他记得曲长负听了这个问题,执子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嘲道:“殿下,对付他们,还犯不上用到这招。”
他的表情始终冷淡,也不见怒,也不见怕,说完之后,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道:“不下了,你走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间。
他生来高人一等,惟独这人敢摆脸色给他看,说走就走,当真是不留一点面子。
当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忽略了对方桀骜与疏狂之下的真实心情。
他明明应该清楚那种感受。
就像自己十八岁那年为父皇侍疾,不眠不休等着对方醒来,但父亲第一眼瞧见他的目光,却是怀疑而防备的。
其实,他们的处境如此相像。
直到如今,知晓了曲长负的身世,明白了他的尖锐与凉薄,亦明白了他对卢家的敌视从何而来,齐徽才意识到,自己当年实在自负的离谱,亦错的离谱。
一切还能否回转?
他不知道。
但他不想再让曲长负失望了。
齐徽终于在心中做出了决定,抬手打断了昌定王,道:“不必说了。”
齐徽缓缓地道:“曲长负想要对付谁,日后又要做什么,那是他的事。孤只知道,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并无错误,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民,牟取私利,更是对不住在沙场上厮杀的将士们。”
昌定王父子设想过会受到太子申斥,但却没料到齐徽竟然真的这样决绝,卢延震惊问道:
“殿下,您真的要放弃卢家?曲长负并非您想象中那种清廉正直之人,他分明就是挟私报复,您看看我的脸,就是他打的!”
齐徽一怔,想到曲长负的身体状况,顿时担心:“他没事吧?”
卢延:“……”
齐徽这么一问,顿时让他想起来,齐徽在相府见到曲长负时,曾经失态。
他脱口道:“难道殿下是因为看上了曲长负,才会如此回护于他?”
齐徽猛然抬眼,厉芒在他眸中一闪而过:“你说什么?”
“砰”地一声响,他按住桌子,站起身来:“今日至此,该说的,不该说的,二位也已经讲的尽了,那么现在,就再仔仔细细听一遍孤的意思。”
齐徽森冷道:“孤与曲长负是怎样的关系,不容外人妄加揣测。这些年来对于卢家,孤自认已尽了亲戚之意,多加照拂,尔等却不知收敛,行事张狂,既如此,理应自行承担后果。”
他的声音透着凛冽的寒意,不怒自威:“若仍是在此纠缠不休,便是不服陛下处置,可自去早朝之上伸冤。以后不必再来,来人,送客!”
昌定王和卢延被太子的威严震慑住,一时当真再不敢多说,出门之后,仍是心有余悸。
昌定王正色向卢延道:“你方才说的话可当真?太子与曲长负之间……这是从何说起?”
卢延对于曲长负有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感,这才导致他对齐徽的异常表现十分敏感。
他肯定地说:“具体的我不知道,但他们之间绝对有问题。父王,你何曾见过太子行事如此偏颇?”
确实,目前几位皇子都不太/安/分,失去卢家这份助力绝对明智之举,这一点,向来理性冷酷的齐徽不会不明白。
“这简直是……简直是荒唐至极。”昌定王匪夷所思地道,“这事必须要说与骊妃娘娘知晓才是。”
而在曲长负这一头,形势也发生了变化。
——当朝右相曲萧,在经过数日的外出办差之后,总算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京城。
出门在外的这些日子,曲萧便一直听说着,自己那病情刚有好转的大儿子动作频频,几乎快把天给翻了过来。
听人通报了曲长负的种种所作所为,曲萧心中惊奇和提防兼而有之,几乎觉得自己要跟这个长子重新认识一下了。
且不论这孩子那些手段从何处学来,他本对万事漠不关心,就连同庆昌郡主之间都交流甚少,又是因何突然如此紧锣密鼓地对付卢家?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可又不像。
曲萧回府不久,直接去了曲长负的院子中看望他,听下人说少爷在书房。
曲长负也正要去迎接曲萧,没想到他不声不响提前回府了。
他行了礼,父子两人坐下之后,曲长负便道:“父亲一路办差辛苦,事情可顺利吗?”
曲萧打量着他,先说:“怎么这几日瞧着又消减了一些。”
说罢后他又道:“我还一切顺利。你呢?近来身体是好些了,初入官场,感觉如何?”
曲长负没有立刻回答,他做的这些事实际上已经违背了曲府的立场,曲萧明显是意在试探。
——他喜欢自己莽撞功利一些,还是惶恐畏缩一些呢?
曲长负慢慢地说:“父亲,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直视曲萧的双眼:“原先躺在病榻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用的废人,更无法为父亲分忧,而现在,很多人需要我,巴结我,让我觉得,我活在这个世上,多少还有点用处。”
曲萧笑着摇了摇头:“你呀,真是孩子话。难道你做官就是为了被人巴结吗?官场之中,错综复杂,利益勾连,一步出则全局动,你可倒好,我还没回到京城,就接了昌定王府好几封长信了。”
他凝视着曲长负,温和道:“兰台,父亲知道你不喜欢卢家,也不喜欢庆昌。但这回一下子就把卢洋置于死地,又令昌定王失权降爵,还是有些着急了。”
他的眼神让曲长负全身升起一股冷意,因为曲萧说的不是“过分”,不是“做错了”,而是“着急”。
他的父亲,是从七品县令一点点爬到了现今的位置,官场上的多少勾心斗角血雨腥风他都见识过,有一些心思要瞒过他,简直难上加难。
曲长负的手段这样狠辣迅捷,就是为了争取在宋家重蹈上一世覆辙之前把卢家给处理掉。
曲萧虽然不可能想到“重生”这个原因,但是他看出了曲长负的“急”,并且在怀疑和试探着什么。
当然,曲长负也在试探。
当初在乱军之中,他被曲萧放弃,流落在外两年之后再回府,生母便已经去世,庆昌郡主成为了丞相府新的女主人。
外面的传言中,一直将庆昌郡主如何痴恋曲萧,如何定要嫁进来形容的绘声绘色,但曲长负却知道,自己的父亲,从来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
这个疑问他怀揣多年,上一世直到死都不得其解。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虚伪毒辣和凉薄冷情,大概都是源自于父亲,因而他从未曾看透过这个男人。
曲长负心念转动,在当时不过是片刻,他便抬起眼来,冷冷地说道:“父亲才刚刚回来,连歇都来不及歇,便一再逼问我这些问题,无非是想责怪我,不该对付卢家。但父亲,你可曾考虑过我的处境?”
曲萧看着他的眼神中有探究有打量:“兰台,你——”
曲长负道:“自从庆昌郡主来到曲家之后,一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其厌恶之情甚至根本不加掩饰,父亲心里并非不清楚,却从来不闻不问!”
“难道就因为我娘死了,我便合该忍气吞声?卢延等人亦是时常在外诋毁于我,父亲,您觉得,我不该对他们动手吗?旁人唾手可得的尊严,我是不得不去争、去抢!”
曲长负说到这里,剧烈咳嗽起来,咳到满脸通红,几乎要把肺给吐出来一样。
曲萧给他递了杯茶水,他却根本不顾,随手推开,说道:“咳咳……母亲在世的时候,犹记得父亲对我百般疼爱,我虽身体不好,却未曾受过半点委屈苦楚。”
“而如今,你有了新的妻子,其他子女,我却只有自己!我必须要有所作为,才能让其他人看得见我,才不是一个……没用的人!”
大概是由于多病的缘故,曲长负清瘦文弱,脸色苍白,眉宇间常年带有一股悒郁之色,长得并不像母亲。
可他此时情绪激烈,眉目凛然,竟跟亡妻委屈发怒时的神情十分相似。
曲萧想到曲长负的生母宋琬,心中一阵痛楚惆怅。
方才被曲长负推开的茶杯将案上几幅字画溅湿了,他随手拿到一边。
他原本是下意识地借着这个动作整理思绪,手一顿,却发现最底下的一幅画上,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曲萧忍不住抽了出来,说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爹给你画的老虎。”
曲长负一把将画抢了回去,没说话,但曲萧的疑虑与猜忌却消了大半。
说白了,曲长负跟卢家斗,其实还是想在自己面前争一口气,得到自己的认可。
这个孩子……真是,说他什么好。
曲长负常年卧病,很多事情他不该也不会知道,少年人总是有些气性在,这些年他也确实受了很多委屈,一时冲动,行事激烈,都是情有可原。
更何况,儿子的城府浅一些,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曲萧抬起的手在半空中稍稍一顿,然后摸了摸曲长负的头发。
他叹息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好强。五岁那年,为了得我一句夸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字,结果染了一场风寒,都长大了,这个脾气怎么还是没改……”
曲萧摇了摇头:“有时候确实是爹爹疏忽了你,但人到了这个位置,往往身不由己。你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我最疼爱的孩子,这一点谁都取代不了。”
曲长负相信,这句话或许是曲萧的真心话,但他的“最疼爱”,也不过尔尔,他最在意的,是自己的权势地位。
等到曲萧离开了他的书房,曲长负他从曲萧的书房出来之后,默默将父子两人之前的对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知道这回应该是暂时打消了曲萧的疑心。
对方大概希望他当一个混吃等死的闲人,但只要曲长负想继续往上走,那么就一定会再次跟自己的父亲对上。
——他们的路是冲突的。
曲萧多年为官,算是皇上十分宠信的能臣,想要脱离他的压制,就同样也要在朝堂之中,拥有自己不可取代的长处。
曲长负咳嗽几声,看了看手里糊成一团的画,冷冷勾了下唇角,随手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