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何日蓦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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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早朝发生了两件事, 都令人意外。

其一便是宋太师所说的西羌进犯,其二则是大臣们惊讶地发现,太子殿下又因病没来上朝。

齐徽的身体一向不错, 而且绝对是个劳模。

平日里他就算是偶尔闹些毛病,只要没死, 爬都会爬起来将该做的事情完成。

太子的勤奋一直令朝中上下钦佩欣赏, 而连续几天都不上朝,这在众人的印象当中从来未曾有过。

因东宫谢绝探访,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内情。

齐徽的病, 正是因为看见了水中捞出的那具跟乐有瑕十分相似的浮尸。

他发现自己重生之后,惊喜与愧疚兼而有之, 一心盼着能够从头再来, 到处寻人。

可时日愈久,音讯全无,一次次的失望与念想落空,让齐徽心中的担忧慌乱愈发浓重。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他本就已经心力交瘁,结果冷不防一具尸体被送到面前, 当时就彻底撑不住了,一场大病来的气势汹汹。

对于这具尸体的身份, 他并不完全相信就一定是乐有瑕。

但这件事的发生, 戳中了齐徽内心深处最不敢想象的恐惧。

他不免想到, 对方没有像前世一样出现,如果当真是出了意外, 死了,那他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无论怎样的想念,如何的期冀, 他的生命中,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齐徽在床上躺了几日,太医都来看过,该用的药也用了,然而病情毫无起色,将一干下人属官急的团团转。

就连齐徽当年的伴读宋彦都抛下手中的差事入宫,在齐徽身边不眠不休守了好几天,眼见他只是死气沉沉地躺着,急的嘴角上都起了大泡。

宋彦苦苦劝道:“殿下,您这样饮食不进,连药都不喝,病情又如何能好转起来?还有很多大事都等着殿下处理呢。”

他将旁边的一碗清粥端过来,勉强跟齐徽开玩笑道:“这几日,臣陪在您身边,也一样吃不好睡不好的,看在以往同窗的份上,殿下就当怜惜臣,吃几口罢。”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齐徽却根本连看他都不看,只是将头转到了一边去。

宋彦又说了一会,还是半点得不到理会,当着东宫那些下人的面,也有些讪讪的。

他想了想,干脆做主,令人将齐徽的生母骊妃曹氏请了过来。

骊妃很快便到了。

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如今年纪渐大,几乎是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齐徽身上,眼见早上送来的鸡汤与清粥几乎都没动过,顿时又气又急。

骊妃先呵斥周围的宫女太监道:“都是死人吗?太子不肯进食,你们也不知道劝着些!要你们伺候有什么用!”

下人们面容失色,纷纷跪下来请罪。

齐徽原本就不舒服,更被这阵动静吵的头痛,反手一挥,直接将床边的药碗扫到了地上。

这下没人敢出声了。

面对亲生母亲,齐徽终于给出了一点反应,哑声道:“都下去。宋彦也是,你不必再入宫了。”

宋彦恭敬应了,起身退下。

他平日里可算是太子面前的红人,伺候齐徽的太监怕宋彦难堪,连忙跟出来赔笑道:“宋大人莫要介意,殿下这是跟您亲近,才会发火……”

宋彦微微笑着说:“多谢王总管,太子殿下这几日便心绪不佳,我理会得,自不会放在心上。请回吧。”

直到寝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骊妃走到齐徽床前,问道:“今日仍是起不了身吗?东西一点都吃不下去?”

“嗯。”齐徽半闭着眼睛,说道,“母妃且回去吧,我晕的很,想睡一会。”

骊妃吸口气,说道:“什么都不吃,便是没病也会头晕!你先起来,这是我亲手做的汤食,吃了再睡!”

齐徽伤心欲绝,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这时实在是谁的话都不想听,闭目不动。

骊妃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将手里端着的汤碗重重一放。

她怒声道:“你可知道,这几日魏王均在议政殿与皇上商议政事。就在今日早朝,为江南水患赈灾的差事,又被陛下交给了周王——这本是获得民望的好机会,理当由东宫来做!”

骊妃心浮气躁:“本宫听太医说,你是因心内郁结,忧思过甚,这才病倒。到底什么人能令你如此伤心?又有什么事,比目前朝上的局势更加重要?”

齐徽嘲讽地笑了笑:“母妃说的是,在你心中,这些自然才是顶顶要紧的。”

从小到大,这些话他也听的倦了。

身边的所有人,只会把所有的希望压在他肩头,逼迫他去争去抢,却没人可以陪他并肩而行,在意过他心中所思所想。

除了……那个人。

这样想起,心头又是一痛,愈发对骊妃的腔调厌烦。

骊妃被他顶撞,静默片刻,并未发怒:“你可知道卢家卷进了京郊大营一案中?你姨母已经入宫与我说了情况。查卢家的,是曲萧的长子,也就是宋念的外孙,他的身份可不能小看。据说谢家那位小将军还出动了京畿卫护送他回京城……”

齐徽哑着嗓子道:“你今天来,是想说服我为卢家解决麻烦吧?”

骊妃道:“是又如何,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姨母吗?昌定王府可是你的助力,绝对不能出事!我这个当娘的难道还能害你不成?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我这样,一心一意为你着想!”

她确实一心一意,并且自作主张。

前世亦是江南水患,当地有灾民暴动,他奉命连夜出京,调查情况,却提前得知,魏王派人在路上设伏暗算。

骊妃背着他召见乐有瑕,令对方先假意随同太子车驾离京,引开伏兵。

等到队伍出发,她才将此消息通知齐徽,令他抄小路速往江南而去,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齐徽听说乐有瑕替自己引伏兵去了,又是愤怒骊妃隐瞒自己,又是担忧心疼对方的安危,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听从母亲的安排。

不是因为无法反抗骊妃,而是……潜意识里总觉得乐有瑕谋算深沉,这件事他肯做,就不会遇到危险。

觉得,觉得当务之急,还是政事要紧。

可又怎会没有危险?

他性情冷傲,痛了累了都不说,自己便真当他不会痛不会累。

这么多年下来,那个人陪他出生入死,化解困境,明明一片真心,自己却从来视为寻常,疑心他,算计他。

齐徽猛地抬手,遮住了刺痛的双目。

他的眼泪被柔滑的丝绸吸进去,却又灼破肌肤,渗入心间。

骊妃还以为是把儿子给说动了:“想清楚了吗?”

“母妃。”片刻之后,齐徽放下手臂,语气冷硬,“你多言了。”

骊妃一怔。

齐徽道:“你身在后宫,手却伸的太长,自以为聪明,殊不知所作所为,都已落入旁人眼中。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儿子,但除了野心之外,亦未见你真心为孤考虑过半分。”

他抬眸,虽脸色憔悴,但目光锋锐如刃:“母妃,此话孤以前劝告过你,你没有在意,这是最后一次——安分守己。否则,休怪孤不顾念母子之情。”

那一刻,骊妃真实地感觉到了他的满腔戾气,不由心生惊骇,后退两步。

齐徽道:“来人,送骊妃回去!以后若是有任何人不经孤的同意,将东宫之事说与外人,严惩不贷!”

外面立刻有两名宫女进来搀扶她,骊妃这才回过神来,待要呵斥,却发现自己的后背上早已冷汗涔涔,双腿更是发软。

她从来没见过儿子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一时说不出话来,终究被宫人扶走了。

齐徽数日来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与骊妃这一番争执,虽让他更加疲乏劳神,但同时也让他的情绪在一片灰败绝望之间有了起伏。

他不甘心。

他还有那么多的悔恨和遗憾没有弥补,如果就此放弃希望,那么乐有瑕在他的生命中就真的会彻底消失了。

齐徽撑着从榻上坐起身来。

那具尸体他已经吩咐人保留在冰库之中,他想再去看一看。

起身的时候,不免又想起方才骊妃说过的话。

昌定王府被查,曲家和谢家似乎都有动作……

等等,谢家?

齐徽的动作蓦地一顿。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才骊妃说“谢家那位小将军”,指的应该是谢九泉。

齐徽在上一世与谢九泉打的交道不少,这当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谢九泉想要跟乐有瑕并肩共事。

当时他心知肚明,却故作毫无察觉,反倒利用对方的这份心理,将整个谢家都牢牢拉拢过来。

对于此人的性格,齐徽说得上了解。

谢家从不轻易站队,谢九泉亦非热心之人,竟会因为京郊大营中的一案而动用京畿卫,不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前世今生,齐徽只见过谢九泉为了一个人这样不管不顾。

这个念头一出,他攥紧的掌心中立刻冒出了虚汗,久病的身体却不知道突地从哪来了一股劲,猛地道:“来人!”

东宫卫尉李吉很快就来了,齐徽令他去调查骊妃所说之事。

李吉很快弄清楚了情况,立刻来向齐徽回禀:

“骊妃娘娘说的有些偏差,曲公子连夜返京,路上遭人劫杀,是相府侍从护着他回到京城之中的。”

“而后不久,谢将军那边才得到消息赶去,京畿卫在附近巡视了一圈,当时曲公子已经入宫,双方并未碰面。”

齐徽道:“找几个人盯着他,任何异常举动,都要及时回报。”

他之前病着的这些日子,诸事不理,连带着这些下属也都心中惶惶,不知所措。

如今齐徽的病情未见有多少好转,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似乎又重新提起来了。

李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他离开之后,齐徽这才松下劲来,将头靠在床柱上,只觉得全身发软,半点力气都没有。

他闭上眼睛,手按在胸口,隔着胸膛压住跳动极快的心脏。

会是你么?

曲长负出宫之后,坐了马车回府。

他向来不喜闹市繁华,放下车帘倚在里面看书。

走了不久,只觉马车稍稍一停,而后向左拐去,却似不是惯常道路。

曲长负道:“小端。”

很快,车帘被掀开了一点,小端从旁边的马背上俯下身来,轻声道:“少爷,后面有人跟着咱们,我就让车夫换了一条路。稍微有些远,您再歇歇。”

曲长负道:“自作主张,该当何罪?”

小端面无表情:“……少爷想罚,奴才自然认罚。”

曲长负抬了抬下巴,慢条斯理地道:“给我买酒去。”

小端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腔调:“买是行,给少爷闻个味解馋,但您不能喝,您先前答应过的。”

曲长负叹气道:“我真喜欢你,每每瞧见你,我才会知晓自己是多么的宽容和仁慈。”

小端刚要说话,脸色忽然微变,转身一鞭子,就往路边一棵柳树之后抽去。

他从小经过严格训练,身手不凡,但这迅疾无比的一鞭竟然被人徒手给抓住了。

那人卷着手一绕一拽,柔韧的马鞭竟从中间断成了两节。

同时,人从树后走出,潇洒扬手,将断鞭丢在一旁,轻描淡写地拱手笑道:“见过大人。”

小端一提马缰挡在曲长负的轿子前,随即看清对方相貌,皱眉道:“你是……易皎?”

曲长负坐在马车里向外看去,只见靖千江换了一身玉色常服,身后竟还背了个包袱。

他道:“自然,端侍卫应当也不至于数个时辰不见就忘了在下是谁。易皎特来投奔曲大人,盼大人收留。”

曲长负来了兴致:“你这是犯了什么事?也秽乱军营了,还是杀人了?”

他的口吻仿佛还十分期待。

靖千江摇了摇头:“让大人失望了,我是个怂人,那种没道德的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只是大人现在升官调离了军营,我没了靠山,饱受孤立欺压,今早更是被人将行李扔出帐子驱逐——”

小端翻了个白眼。

靖千江叹了口气:“实在走投无路之下,想到大人心善,便厚着脸皮来投奔于您了。”

靖千江也是能耐,说了这么多句话,也就“厚着脸皮”四个字是事实,难为他情真意切,面不改色。

曲长负却是熟知靖千江的个性。

他虽然在熟人面前会稍微活泼一些,但从来不是一个喜欢闲着没事开玩笑的人。他想住进丞相府,肯定有他的目的。

曲长负斜睨了靖千江一眼,说道:“真是口齿伶俐,盼你进了相府,也能一直这般会说话——跟上罢,易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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