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长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这本来也是家公子基本上都会具备的技能,只不过他平时有闲心,抚琴的次数不。
苏玄从外面进来, 曲长负专心弹奏,未抬眼, 苏玄凝视着他静静倾听, 眼中有着绵绵情意,只盼时光永驻。
这乎是他曾经穷尽毕生想要寻求的幸福,那些惨痛而可笑的过往, 终于有稍稍退却。
苏玄默然替自己斟一杯酒,端到唇边, 一口一口喝尽, 早春的风里有清凉的温柔,将营帐口的帘子鼓荡起来。
阳光煦暖,斜映而入,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地面的毡毯上,彼此间毫无交叠。
苏玄笑一下。
安静而美好,但实际上, 往往是战争打响的前奏。
使者回去之后,将自己曲长负的一番对话一五一十都转述给李裳听, 李裳立刻意识到, 这件事当中, 已经完有转圜余地。
曲长负态度坚决,那么他们之间, 必然已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李裳做下决定,一之内连发五份文书,表面上看是敦促曲长负释放苏玄, 早日他进行和谈事宜,尽量避免战争发生,实际上不过是故作姿态,以便占据正义地位。
在这情况之下,曲长负置之不理,李裳的那一头大数人都认为他已经仁至义尽,赞同开战。于是李裳遣兵进逼,正式宣战。
当初隆裕帝之所以选择平洲作为落脚之处,不光是因为这里京城之间隔有水路,使得西羌不好攻击,更因平洲素为下精兵所出之地。
这里的骑兵尤其凶悍善战,原本是齐瞻所属,现在则到李裳的手中。
而就在双方各有准备,正式交战的同时,宋家军抗击西羌也已经连连告捷,斩杀西羌大将耶律跋。
随后一路夺关斩将,收复渔阳、上尧、清庄、巨河等地,所向披靡。
在这情况下,最心急的自然是李裳。
他好不容易提供线报,鼓西羌大军向京城进发,约定双方联手之后,共同夹击京城,占领皇宫,杀太子部将,先一步将那里的势力掌握住。
结果现在西羌行军未至,后路已断,他则被曲长负拦在这里,如果不突破对方的阻碍,就无法前往京城,如果西羌因此觉得形势不妙而想要退兵,那可就完。
所以时间不容耽搁。
因为敌我差距过于悬殊,在李裳的想象中,之前就是曲长负一直在玩弄诡计拖延,让他打不,一旦开战,自己的大军上去就把对方碾平,也就是一半的事情。
他甚至已经计划好到京城之后怎样西羌联络,找到齐徽的下落,扶持自己登基。
那帮土匪蛮子所在意的,不过是京城中的物资,如果自己愿意割让丰厚的报酬,想必西羌答应合作不是难事。
更何况有靖千江随后进逼,他们应该也不敢在这里逗留太久。
可惜事愿违,真正开战之后,李裳发现,曲长负手中这点兵,却不像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么好打。
这就要说到曲长负主力军之中的一名先锋,名叫刘戟。
刘戟原本是跟在将辜安手下,这位辜安在当年正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后来先太子去,辜安告还乡,他的下属们便效忠于靖千江。
刘戟么惨烈的战争都见过,却是个完不怕死的人物,他这次被曲长负从惠阳带出来,不能打西羌人,就想收拾卖国贼,早就已经摩拳擦掌日。
现在出口恶气的机会终于到来,李裳那边刚刚打开城调遣兵将,就被刘戟先率军一千,趁机向着城内冲杀。
人想到还有这等狠人,李裳这一边准备不足,被冲得七零八落,好在训练有素,在短暂的混乱之下,立刻组织反击。
但是刘戟已经得曲长负的再三吩咐,虽然有尽兴,还是在对方的包围圈有形成之前及时撤离,率领手下奔逃回军营。
李裳立刻以烟花为号传令,让原本便将军营包围的守军从四面发进攻,而曲长负早有准备,立刻率领主力军撤往踯躅谷。
踯躅谷地形狭窄且深邃,李裳有贸然追击,派人将峡谷出口堵住,且命令一部人绕路上山,爬往峡谷两侧,准备向下投掷巨石,将里面的郢军给逼出来。
他目前最大的优势点就在于人,曲长负要调配人手还需要精心安排,李裳却根本不用有任何的顾虑。
但是他忽略一点,那就是曲长负正是一个最擅长为他人制造顾虑的人。
就在准备登山前往峡谷两侧的部队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之间一阵猛烈的巨响轰鸣而起,脚下山石晃,整个部队七零八落,非死即伤。
——是火/药!
曲长负竟然提前估计他们的行,在这里埋火/药!
崩落的碎石残骸滚下,地面震颤,山脚下的李裳大惊失色,一时摸不透曲长负还设计怎样的埋伏,立刻领着手下向后疾退。
结果在他们的后方,又是一片轰然爆炸。
曲长负等人在峡谷当中,听着外面的巨响连成一片,惨呼哀嚎之声不断传来。
他不用看,也能想象出那副场景,这就是他来之前明明特意带火/药,却迟迟有用的原因。
很时候,他为解决一些问题,不得不使用那些过激的,狠毒的,甚至卑鄙的手段。
今生如此,前亦然,因为再有其他办法。
夜里睡不安稳的时候,他时常梦见自己幼时曾经在战乱中见过的惨像。
当时,他觉得那些罔顾人命、肆意屠杀的人简直好像恶鬼,给人间带来无数令人悲伤的苦难。
如果下能太平一些就好,不会处处充满鲜血和战乱,就不会有那么人/妻离子散,骨肉。
那无数双绝望的眼睛,那感同身受的痛楚,使得曲长负有想要实现的梦想,可在朝着目标前行的过程中,他也经常会有迷茫的时候。
因为他觉得有时候……自己才像是曾经被痛恨和排斥的恶鬼,手染鲜血,阴暗卑鄙,造成无数条人命消逝,无数个家庭破碎。
死的这些人,是他的敌人,但也是人的父亲、丈夫、儿子。
明明已经到决战之时,但这一刻,他的心中竟然感到有些许疲惫。
有人喜欢算计杀戮,只是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想要实现心中的目标罢。
或许有朝一日,当真海晏河清——若他能活到那时,也想尝试一下不一样的人生。
“大人,李裳已经进入峡谷!”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曲长负迅速抬眼向前望去,目光清明而锐利,仿佛他的注意力从未从战局上离开。
“很好,他总算进来!”
曲长负拨马回缰:“不要恋战,走!”
方才李裳徘徊着迟迟不进入峡谷,和曲长负埋火/药硬是要把他逼入峡谷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里地形狭窄,一旦进入,会让李裳失去很大部他所占据的人数优势。
不过眼下有其他选择,两军进入峡谷之中,且战且走,李裳命令身穿铠甲的军士们手持盾牌,配以长矛向前逼近,让曲长负手下军士不能趁势突击。
可见方才刘戟那一阵疯狂的骚扰和冲杀留给他的阴影很大。
但此同时,曲长负之前在另一处出口峰上设下的伏兵接令,居高临下地俯冲而至,发攻击。
李裳这边的军队急向着芙蓉浦的方向撤离,那里本来有他们接应的船只,不料曲长负已经在芦苇荡中令精熟水性之人潜藏,从下方将船只凿穿。
双方战斗激烈,李裳落下风,但胜在人数众,前赴后继,死战不退,亦是不好对付。
苏玄作为一名人质加俘虏,被押在后方,曲长负又特意吩咐不许苛待他,使得他现在反倒成为所有人当中最为轻松和安的那一个。
刘戟肩膀负伤,被换下来包扎伤口。
他过去的时候,只见个小兵都围在苏玄旁边跟他说话,已经让苏玄将双方的交战情况都套的清清楚楚,还在兴奋地问他:“先生,您怎么知道的?真是料事如神!”
刘戟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踹离自己最近的那人一脚,好气地说道:“真是一帮傻狍子,有你们跟人家亲热的份吗?哪被人给卖到集市上,怕是还要给人家数钱呢!滚滚滚!”
小兵们一哄而散,刘戟让军医将伤口给自己包扎上,看着苏玄说道:“苏大人,当俘虏就有点当俘虏的自觉,打听这些干么呢?”
苏玄知道刘戟是个直性子的人,对着他却根本就不兜圈子,直接问道:“刘大人,咱们这边是不是要有火/药?”
刘戟逐渐忘记曲长负“不许跟苏玄说话”的命令,顺口道:“谁跟你咱们,你可以为谁都不拿你当外人。”
苏玄道:“你不回答我也知道,若是火/药充足,方才完可以在李裳他们刚刚进入军营的时候便用。而且有件事你们不知道,平洲城中还有数架大炮,乃是齐瞻所藏,万一李裳知道此事,派人去取来轰炸山谷,只怕我方死伤更加惨重。”
他的声音不小,一名隐在人群中的小兵目光闪,趁着无人注意,悄悄转头跑。
刘戟一听,果然担忧:“此话当真?我去告知曲大人!”
苏玄道:“大人忙于指挥作战,你就算告诉他,他也是/身乏术,又何必此一举?若是刘先锋信得过,你放开我,我带你去毁那大炮。”
刘戟眯起眼睛看他:“放你?你凭么认为说这么句无凭无证的话,就能为自己争取自?”
苏玄道:“因为放我对你来说有损失。就算我另外怀有心思,带你去毁掉那大炮的时候趁机算计你,那也只不过是一个先锋而已,又能影响眼前的战局吗?我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你又为何不信?”
如果单论口才,他不在曲长负之下,立刻将刘戟说的无言以对。
他觉得自己应该反驳苏玄才是,但想来想去,又啥可说的。
“行!走就走!”
刘戟终于一咬牙,说道:“要是你小子敢骗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苏玄淡淡地道:“放心罢,就算你想死,我也不想。我在这上还有记挂呢。”
“么?齐瞻还有大炮留下,你此言当真?”
“前方传来线报,是咱们的探子亲耳听苏大人说的。”小兵向着李裳禀报道,“这情况下应该不会有假,只是有打听到具体位置。”
李裳沉吟道:“这倒是不难。城搜查起来,齐瞻能避开我的耳目进行存放的地方不。但苏玄这是背叛我?他究竟要做么……”
他正犹豫间,忽然又是一名小兵浑身浴血,满身狼狈地跑过来,大声说道:“不好,不好殿下,王将军被璟王杀!”
那可是李裳麾下十得用的一名猛将,而且比起王将军之死,更令人震惊的是“璟王”两个字。
李裳一把抓住他:“靖千江?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不知道。据说魏王的两路兵马已经被璟王策反,他是从咱们军中过来的,现在正配合着曲、曲大人兴兵反扑,若不增加援军,前面就要挡不住!”
李裳严厉地喝道:“那就增援!”
但他自己有前往,反倒退后步。
若说目前这个界上最解李裳的人是谁,那自然非苏玄莫属。
在李裳眼中,本来就从未将他人的性命当成一回事,对的道德是非也有遵循的底线,自从亲手把隆裕帝这个血缘上的亲生父亲掐死之后,他就更加么都不会顾忌。
眼看自己一名寄人篱下的小小质子一路走到如今,无论是仇人还是同伙都已经除掉大半,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热切已经达到顶峰,竟然在这时候啃到硬骨头,一定会发疯。
双方实力悬殊,但曲长负将地形计谋发挥到极致,又有靖千江突然出现配合,他们已经完不占优势,甚至有可能输。
李裳下定决心,定定神,沉声说道:“继续加派人手,跟他们车轮战耗下去。戚将军呢?你在此处督战,我回城再去调派一些兵马过来。”
他暗示道:“戚将军虽然投奔过来跟随我的时间不算长,但本王信任你绝对有独当一面的能力,等到此战结束之后,这等战功,定有厚赏。”
那位戚将军一直在后方策应,也盼望着能够有立功表现的机会,闻言不疑有他,面露喜色应声“是”。
李裳眼中阴狠一闪而过,带着人转身下山,回到平洲城中。
结果这一回城,他还发现一件更加不利之事。
之前曲长负抓苏玄,又以言语威逼使者,要的就是李裳主向外公开自己拥有齐氏血脉的身份,然后发进攻。
因为有的话,只有让他自己说出来,才能找到破绽攻击。
李裳一路向回急赶,有因为这份在他心目中“名正言顺”的血脉而得到格外的特殊待遇,反倒听见各关于他身的谣言四起。
更加过的是,那块隆裕帝当年送给他的母亲、用来证明他身份的玉佩,竟然也被人按照相似样式的花纹给仿制出来,用料下乘,雕刻粗糙,被小商贩摆在街头叫卖。
这实在是太阴损!
李裳打眼一瞥,气的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
他简直有心一刀将那名小贩给劈死,但此刻的形势不是能够引起骚乱的好时机,等到把所有外面不服他的人给收拾,这些刁民也要好好整治一番!
李裳很快找到齐瞻存下来的十大炮,不觉喜形于色,当下再不耽搁,趁着色渐黑,连夜运往城外。
他心中已经暗暗估量好,靖千江和曲长负既然根本就是在一起的,那么肯定早就设计阴谋圈套,自己不能回去涉险。
所以干脆就在山谷的出口外各安置两大炮,剩下的则运到调兵的中路上去,同时攻击。
这样做就等于让李裳自己手下那些正曲长负他们交战的人也当炮灰,但成大业必须有所牺牲,李裳也顾忌不这许。
可正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响,一股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一般掀过来,把他们都撞飞出去。
身后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不好!大炮炸,快逃命啊!”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便将所有的一切部湮灭。
李裳身边保护的人众,又在队伍的最前方,最后只受些轻伤,灰头土脸地从一个土坑中爬起来,发现自己的军队早已经七零八落。
李裳头痛欲裂,脑子里面嗡嗡直响,伴随而来的还有极端的恼怒。
他呵斥道:“大炮怎会突然爆炸?是谁在旁边明火?!”
周围的将士们惊魂未定,尚未回答,便听有个声音静静说道:“这十大炮本就是废品,移颠簸都有可能造成爆炸,不然你以为齐瞻为何不用?”
李裳猛地转头,定睛看去,只见一队人马就在不远处,领头的人清俊儒雅,一身白衣,竟是不久之前才提到过的苏玄。
李裳想到他方才话中之意,心里顿时一沉。
他看着苏玄背后的人马,面色逐渐露出狠戾之意,冷冷道:“先生可是听说本王在这里,故意来此恭迎的?”
苏玄坐在马背上,风度翩翩地对他倾身致意,客客气气地说道:“不是恭迎,是恭送,玄恭送吾主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