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裳打量着苏玄的表情, 虽然对方是他的下属,但实在深沉善谋,平时总让李裳有种被压了一头的不痛快感。
这回难得叫他惊讶一次, 李裳心中不由甚是得意,笑着说道:“虽然你娘在我母妃未嫁前, 曾经过伺候她的婢女, 但我知道,你到底是郢国人,为我出谋划策的时候难免觉得心中有愧。不过现在总该踏实了罢?这皇位, 我本来就有一争的资格!”
一般人听到这里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苏玄却摇了摇头说道:“殿下, 恕我直言, 你纵然可以证明自己的血统,也没有打心里将自己成郢国的人。”
李裳在兴头上被他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微变。
苏玄道:“话,殿下可能不太爱听,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什么态度,端看殿下日后如何打算。”
李裳道:“何意?”
苏玄也不客气:“若是你只想报复一番, 那自然便由得你,但若是真的想要一争皇位, 试问, 一名不爱惜百姓的君主, 如何能够得到支持呢?”
的话让李裳原本已经陷入狂热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
因为他心里清楚,苏玄说的没错, 纵使自己心中对齐家的人有恨,也并不喜欢郢国这片土地,但目前就是装都得装上一阵, 不能将事情做绝。
齐瞻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罪名都可以推到他的身上,如今已死,李裳的挡箭牌可就没有了。
“是我一时糊涂了,亏得有你提醒。包括今日能够识破齐瞻阴谋,你同样功不可没。”
李裳冲着苏玄拱手一礼,郑重道:“日身登大位,必然记先生首功。”
苏玄避开李裳的行礼,说道:“殿下言重了,我既然追随于你,那么自然所有的前途命运都系于殿下身,这番话说出来,也是为我自己。那不知……对于平洲外面的驻兵,殿下又有何想法?”
李裳道:“曲长负此人心狠手辣,智计多端,而且心志极其坚定,难以收买,我认为不能留。你瞧瞧齐瞻的下场,便是对手软的后果。”
李裳说完后,见苏玄神情有点异样,便道:“怎么?”
苏玄笑了笑,说道:“我想齐瞻手软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其实是拿曲长负没有办法罢。”
“这倒也是。”李裳赞同道,“反正不管怎样说,我不能重蹈覆辙,第一个要除掉的人一定是他。”
苏玄道:“不知道殿下想如何做?”
李裳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很简单,只要我现在一声令下就可以了。”
向苏玄解释:“其实这原本就是先前我与齐瞻共同定下的计策。从前日夜间开始,我们两人手上一共掌握的十五万兵力就已经全部回调了,现在基本到位,我准备全部用于围杀平洲外的驻军,包括曲长负在内,一个不留。”
苏玄自己前世好歹也算是个曾经掀起血雨腥风的男人,但李裳这时的话让他毛骨悚然。
时他在城墙上看着,心中约略估计,曲长负手下也就带了一万来人,就算是他在周围还埋有伏兵,以现在郢国各处分兵交战的状况,人数也不多到哪里去。
李裳这十五万大军,就算是直接上去踩,都能把曲长负那头的人给踩死。
更不用说们现在是露天驻扎,不在城中,也没有城墙高塔一类的建筑为作战的依仗,非常吃亏。
谁也没想到李裳和齐瞻竟然想要这样做,们匆匆将各处兵力集结起来,对他处战局十分不利,完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这是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除掉曲长负,可见李裳对他的忌惮。
苏玄心里一下子就急了。
李裳前世并未与齐瞻合,而是选择了另外几名不在京城的藩王,双方联合起来,效颇佳。
这一世苏玄来到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李裳能够与那些人来往的可能,促成与性格缺陷极大的齐瞻合,再挑拨其杀皇上,杀魏王。
到此为止,计划还算顺利,下一步就是想办法再阴上李裳一把了,只要有耐心静待,应该也不是不可以完成的。
但曲长负的安危,是唯一能够影响理智的事情。
一瞬间苏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很想上去直接把李裳也给弄死。
前世心爱的人死后的那种愤懑悲怒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苏玄觉得全世界都在跟曲长负对,都容不下,都想害。
曲长负明明从来都是无私为人,单纯善良,但所有人都会因为他故意表现出来的冷漠凶狠而误会。
这些人都该死。
苏玄深吸口气,好歹还留了几分理智,把疯劲给压了下去,没有时就跟李裳把这些话说出来。
眼下还杀不死对方,所以他得拖延时间,不能让李裳即刻动手。
苏玄道:“这个计策是好的,只是还没有发挥到极致。”
李裳:“哦?”
苏玄道:“殿下应该也知道,璟王对曲长负感情很深,上回便为了赶赴南戎,我相信这次他如知道了曲长负的处境,也一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李裳道:“你的意思是……一网打尽?”
苏玄道:“正是,目前西羌那边还在交战,靖千江要快,自然也来不及调兵,最大的可能是他带着少数人手先行来到平洲,那么我们不就可以趁机将靖千江和曲长负一起铲除了?”
靖千江回撤的速度太快,又是低调潜行,因而平洲城内并未收到他的动向,眼下倒成了一个好借口。
苏玄出的主意一向都很妙,李裳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
如能一并把这两个人收拾掉,的前路上就几乎没有阻碍了。
下李裳就决定,先将曲长负那边的人悄悄包围住,但是暂不动手,再派人出去,将曲长负此刻的危险处境夸大后四处散布,另璟王得知。
这次一定要叫靖千江明知道是陷阱,都不得不跳进来。
苏玄成功用靖千江成借口,拖延了李裳动手的时间,剩下的事情就是要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曲长负知道,以便让他早做准备了。
至于靖千江,爱死不死。
给曲长负报信倒是不难,只要假造一份李裳调兵的文书丢出去让曲长负的人捡到便是。
以他的性格,就算是不信,多少也小心验证一番,迅速思考对策。
问题在于目前包围圈已成,失了先机。
就算曲长负知道已经被十五万大军给包围了,也不能立刻撤退,因为一察觉到他有逃跑的打算,李裳这边一定立刻发动进攻。
而如让曲长负独自悄悄逃走,应该不是难事,但这样做吗?
时间不容耽搁,苏玄安排的那份情报很快就到了曲长负的手上。
“齐瞻已死,李裳要调十五万的大军围杀咱们?”
见到这份情报,连靖千江都震惊了,说道:“这应该是目前能调动的最多兵力了吧?李裳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恨,疯了吗?”
曲长负道:“齐瞻之死是计划中事,但李裳能够调动他的手下就让人不免意外了。李裳手中肯定还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底牌。”
靖千江沉吟片刻,断道:“猜测再怎样也没事实来的清楚,要想知道齐瞻那些旧部为何听李裳号令,我去问问不就行了。”
曲长负道:“你要亲入敌营策反?”
靖千江也在犹豫,从来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眼下什么情况都不清楚,顶多也只有一半成功的把握。
要是由他去敌营,曲长负这边就要顶住十五万精兵的压,要是曲长负去,也同样是冒险,哪一边他都舍不得。
曲长负看靖千江没说话,便道:“怕了?害怕的话你就在军营里待着罢,有我在,总不让谁欺负你的。”
靖千江一怔,抬头看了看曲长负,曲长负自己倒没忍住,撇开脸笑了一下。
靖千江这才回过神来,笑站起身来:“那敢情不错,软饭最好吃,我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曲长负道:“那你还是要去?”
靖千江道:“只不过这福气也不好修,我还是省着点用吧。齐瞻的旧部怎么也是郢国人,李裳联络西羌,杀害皇族,们一旦有了其他选择,未必便不动摇。”
下定决心,展开双臂抱了抱曲长负:“论成与不成,我都会随时传来消息,你自己小心!”
曲长负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拖延个一时半不成问题。你去就是。”
靖千江走后,又把身边几名可靠的将领召集过来议事。
这些人听到消息后也都震惊一场,李吉连忙说道:“曲大人,李裳如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那么发动进攻就是随时都有可能的事情。我奉太子命保护您,大人更是国之栋梁,请您趁现在速速离开吧!就算四面被围,一两个人乔装潜出,应该不是难事。”
曲长负淡淡道:“这里的所有人是我带出来的,我便不扔下军队独自离开。虽然敌众我寡,但以少胜多的先例不是没有,战局没有开始前,你们不必太过悲观。”
李吉还想劝说,却被曲长负打断:“我已经有了决定,不必白费口舌。”
思忖片刻,说道:“我这里有两个战阵,李卫尉,劳你找人誊抄下来,下发至各队,令他们加紧依此操练,万万不可放松。其他人同样要加紧戒备,有事及时来报。”
众人见曲长负布置的井井有条,稍微放心,齐声应了。
旁边又有一人道:“曲大人,您说消息来的这样凑巧,不是敌方有人帮忙,特意提醒咱们?”
这样的怀疑,曲长负早就有了,毕竟也不是第一次。
李裳跟齐瞻的合,是上一世一直到他死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再加上这几回被提醒,曲长负已经隐隐能够猜出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唯独不确定的,是对方为何要这样做。
忽然莫名地一笑,颇有几分狡狯之意:“不知道,但是我也很好奇。”
“那……”
曲长负将身体向后一靠,用手撑着额头,截断了所有人的话:“我有些头痛,今天便散了罢。小伍,你去把军医请来,就说我不太舒服,似乎旧病复发。”
小伍大惊失色,连忙跑了出去。
听说曲长负身体不适,那可是最严重不过的事情,下众人不敢再让他费神,纷纷尊令行事。
平洲城中。
苏玄焦急地等待着曲长负那边的消息,派出去的探子回来覆命之后,连忙问道:“那边情况如何?”
探子道:“回大人,对方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但只是加紧了军队的操练,却未见有人逃走。”
苏玄虽然知道曲长负不一定走,心里还是存着一线希望:“若是暗中离开,应该也不让你发现。”
探子道:“但……但小人见到大营中传了军医,依稀像是曲大人身体抱恙,想必应该是还在军中的。”
苏玄算来算去,没想到曲长负竟然会生病了。
对方身体不好,若是一些小毛病,从来都是不说出来示弱的,到了传军医让其他人都知道的份上,一定病的不轻。
不是因为听到了军情太过焦急劳神,以至于此?
苏玄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由万分自责,同时也有焦急。
是自己错估了,没有考虑到曲长负的身体问题就贸贸然把消息传递给。
可是时间本来就紧迫,如被病情一耽搁,曲长负就更加走不了了。
而且,到底病成什么样了,也让苏玄格外担忧。
难得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在房中转了几个圈,心如火烧。
思来想去后,苏玄对手下探子说道:“你想办法带我出一趟城。”
曲长负说自己身体不适,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军医急匆匆地赶过来为看诊,却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只能开了一些养神的药。
曲长负正在喝药,小端突然进来了,说道:“少爷,外面来了个逃命的医师,我想请为您看看病,您说成吗?”
曲长负道:“哦,是听说我病了,特意过来的吗?”
小端道:“没有,在乱军中逃难过来,慌不择路下,碰到了咱们军营的人,想讨口饭吃,我就给了。说话时他闻见了我身上的药味,便能判断出您这病情的大致状况,十分准确,还说了自己是大夫,为了报答,想给您瞧一瞧病。”
曲长负叹道:“我的命真好,绝处逢生,竟然碰见了一位神医。快请进来罢。”
小端反倒犹豫了:“请?”
曲长负道:“不是你先提的?”
小端道:“我……听您方才说的不像好话。”
曲长负失笑:“这都能听出来,没白跟我这么多年——没事,去叫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清瘦大夫进得门来,冲着曲长负行礼。
曲长负上下打量着,有点无礼地问道:“先生怎会落魄至此啊?”
那人说道:“回大人的话,我家中本来开了一间医馆,但因为战事难以维持,只能随众逃难,流落到了这里,幸得您的手下赏口饭吃,否则怕是要冻饿而死了。所以很想报答大人的恩情。”
曲长负靠在软枕上,微微颔首,手腕向上递给了,说道:“很好,物品确实对你恩重如山。那有劳大夫了。”
那人将手指轻轻搭在了曲长负的腕上,一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出了几分优雅郑重感。
问道:“大人可否说一说自己的症状?”
曲长负道:“都是陈年旧疾了。头疼,胸闷,全身发冷,喉咙里面老是有股血腥气,很呛。”
这医师自然正是苏玄假扮的,亲耳听到曲长负这样形容自己的病情,不免心痛,垂眸道:“是,那么我来为大人开张方子罢。”
曲长负道:“这里药材有限,先生要开药方,还得按照实际的条件来。”
苏玄说道:“这一点大人可以放心,我在逃难之时带了不少的珍贵药材,现在自己留着也没有用了,大人如不嫌弃,可以找人试毒后服用。”
“原来你身上有治病的良药。”
曲长负道:“可惜治病的药在人饥饿的时候不能填饱肚子,也是枉然。毕竟有命去生病的前提,是先要吃饱穿暖,活下来。”
苏玄写字的笔锋稍稍一顿,纸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滴墨迹。
道:“大人说的是,可有的时候,若是得了治不好的绝症,那么食不下咽,夜不安寝,也是同样无法可想的。”
将笔放在一边,随手揉掉了那张方子。
曲长负道:“嗯,怎么不写了?”
苏玄说:“大人没有生病吧。”
曲长负不可能跟一名萍水相逢的医师交浅言深,这是一上来就知道来的人是自己。
那么料的如此准确,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本身就是装病,故意骗苏玄过来。
苏玄冒着天大的风险前来,满腔担忧心疼,来了后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是装的,要不是曲长负,这辈子都不上别人这样的。
但也因为是曲长负,实在没脾气,只能又好气又好笑。
曲长负道:“我是没病。你帮助宋家人逃离,给我提醒李裳的埋伏,说明还顾念旧情,那么我想,或许听说了我病倒的消息,你来——苏玄,苏丞相。”
苏玄苦笑道:“我然会来,这一点你就不用‘或许’了。只是你我现在是敌对阵营,你把我叫来,不是想叙旧罢。”
曲长负道:“为何要留在李裳身边卧底?”
苏玄顿了顿,尚未说话,曲长负又说:“你也不必说你本来就是他那一头的,只不过念在过往情谊才来帮我。我知道,暗示林忆同我合,点破齐瞻陷害太子璟王阴谋的人,也是你。”
苏玄干涩道:“是。”
“如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就算你防备李裳,想把干掉,也不采用这种牺牲自己全部名声的做法。你……似乎在回避我。”
曲长负一语中的,深目如幽潭,看向苏玄:“说罢,究竟有何隐情?”
苏玄从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从上一世公然造反开始,便已有了“即便千夫所指,吾亦欣然往”的决心,这辈子公然跟李裳站在同一立场之后,朝臣谩骂,同僚失望,也未曾放在心上。
但曲长负是唯一一个点破他卧底身份并询问他苦衷的人,又是他痴恋两世的心上人。
这寥寥几句话,顿时激起苏玄心中爱恨嗔痴诸般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