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办完太皇太后的丧事,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
连日来的哭祭与守灵,闹得各宗室与大臣,人人力倦,个个神疲。而楚优章两兄妹,经过这次大丧之后,见面的次数倒更是频繁了。
楚优章往日除了处理朝政,就是往丽妃和玫妃那儿走得勤点,这几天竟然一反常态,而楚优辞也不再日夜笙歌,纵酒享乐。兄妹两人,有时在紫宸宫默然对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并不说话,只是静坐,或是默然一起用膳,两人的眼神之中,都带着种说不出的疲倦之色,好象这一场大丧,耗掉了他们所有的精力和活力。楚优章在面对着楚优辞之时,神色之间比往日多了些许亲近温暖之色,楚优辞的神色相较来说,却显得复杂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丁浅语闷在皇宫之中,想起没有任何办法与楚优章抗衡,逃出皇宫,与王晓晓不能相见,而楚优辞的态度,却更让她心急如焚,痛苦不已。她一天比一天更绝望,整个人逐渐消瘦憔悴。
可是,她骨子里却似有股强韧劲,她不甘心就这样被楚优章控制住命运,所以,自那次见到楚优辞以来,她反而开始照常进食,每天在深宫内院之中,转着各种念头。
只要不死,就未绝望,她跟楚优章,耗过一天是一天,只要他现在不来逼她,她绝对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每当灰心丧气时,她都这么告诉自己。
这样一来,日子就过得相安无事,异常平静了。
转眼又是冬去春来。
大梁朝的规矩,每年四月份,皇帝都要率领宗室及大臣到西郊甘露行宫举行春狩春祭活动,用亲自打来的猎物祭祀上天与祖先。
这是楚优章登极以来的第一次春祭活动,是以春节刚过,礼部便开始着手准备。
而春节里,无论是大年三十,还是初一,以及十五的元宵节,楚优辞都呆在上清公主府,不曾来宫里参加过一次宴会。这次春祭,事关上天与祖先,楚优章竟亲自来到她的府邸,邀请她一起参加。
楚优辞见这位皇帝兄长亲自来请,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紫宸宫里。
楚优章闲逝的半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
一身金色铠甲的云达半跪于榻前,小心翼翼的道:“皇上,初六日的春祭,可要增派御林军前往。”
这位昔日楚优章的心腹,虽然才刚过而立之年,便已贵为御林军副统领,前途正是一片锦绣。
如今的御林军统领是司马护,司马护年龄较长,他的父亲司马浩然,累立功勋,后来更在楚优章与延德的夺位战争中壮烈牺牲。司马护虽也自小长于军中,但才干比起云达来却颇有不如,他能居云达之上,一是因为年龄,二是沾了他父亲的光。他为人中规中矩,缺少主见,虽得楚优章信任,却不被欣赏,因此,所有人都觉得,不出几年,云达必将取司马护而代之。
楚优章抬起眼皮,笑道:“云达,如今天下大定,已进入太平之世了,你还是如当日般小心谨慎啊。你深夜求见,为的就是这事么?”
云达垂头道:“护卫皇上的安全,是臣的终声职责,皇上一举一动牵系天下,臣不得不谨慎起见。”
楚优章缓缓坐起,将书搁下,仰头沉吟道:“你的忠心,朕很了解。不过,朕认为并无增派士兵的必要。卫南带了几百名侍卫帖身保护朕,再有几千名御林军随行,朕认为已是够了,人多了累赘。况且,西郊驻扎有三万的驻军,离甘露行宫不过数里路,你又何必太过担心。”
云达眼睛一亮,道:“对啊,臣竟没有想到还有雷松将军的三万驻军在那呢,臣真是多想了,那这么晚了,臣先告退,皇上早些安寝吧。”
楚优章含笑点了点头。
今夜,上清公主府显格外寂寥,到处暗沉沉的,只有侍卫巡逻时,才看得到点点灯光,灵秀殿也不再象往常一样,偶尔飘出丝竹管弦之乐。
大家都知道,今夜是初五了,明天公主便要随皇上去京郊春祭,今晚得好好休息,可是奇怪的是,灵秀殿此时却仍是烛光通明。
楚优辞不复往日那种懒洋洋的样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榻上,手中拿一把长剑正细细端详着,这把剑看起来非常华贵,剑柄是黄金打造,上面还镶嵌了七颗不同颜色的闪闪发光的宝石,剑身泓如秋水,在灯光下,更显得寒光四溢,显然十分锋利。她脸上露出了赞叹的神色。
江水蓝微微嘟起樱唇,道:“殿下,这把剑是漂亮,不过你也不用这么看吧,很晚了呢,你不打算去歇息吗?明天一大早,你还要随驾去甘露行宫呢。”
楚优辞偏头看着她:“蓝儿,你是自己累了吧?”
江水蓝俏脸一红,低声道:“我是累了,不过。。。不过我更担心殿下的身体啊。”
楚优辞微微一笑,道:“那你先去睡吧。”
江水蓝“啊”的一声,惊诧道:“这怎么可以,你不睡,我哪敢去睡。”
楚优辞点点头,道:“去吧,我还有事呢,你早些睡,我等下就过来。”
江水蓝本就十分困倦,听见她说有事,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伸了伸舌头,便告退回暖阁里去了。
楚优辞待她走远,方侧头对宁儿道:“你去睡么?”
宁儿摇了摇头,神态异常温顺:“不,殿下不睡,我也不睡,我在这陪着殿下。”
楚优辞点了点头,将剑放过一旁,倚着靠枕斜斜的躺下,忽然叹了口气,道:“宁儿,你跟了我多久了?”
宁儿想了想,笑道:“奴婢跟在公主身边,有两年多了吧。”
楚优辞仿佛陷入了沉思当中,道:“唔,的确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你虽然是于太守送给我的,服侍丁姑娘的时间倒更长一些。”
宁儿本想提醒她是丁丽妃,又怕触怒于她,将话咽下,却听楚优辞又道:“你觉得我对你怎样?丁姑娘又对你怎样?”
“公主和丁姑娘都待奴婢很好,从不把奴婢当下人看,奴婢的日子,比起那些小户家的千金小姐,大概都要好得多了。”宁儿微笑着道,这几句话却说得是发自肺腑。
楚优辞颔首道:“是啊,于太守刚把你送给我的时候,倒为我省了不少心,我一眼便看出你是个善良淳朴,乖巧听话的好女孩,只是。。。”
刚说到这里,却听外面白总管的声音道:“公主,王统领和林统领求见。”
他说的王统领和林统领,自是这公主府的侍卫统领王猛和林堪两人。
楚优辞微微沉吟,指着几上的一碗银耳百合雪梨汤,道:“这个,赐给你喝吧。”
宁儿微微一怔,跪下道:“谢公主赏赐。”端起碧玉碗,将一碗汤喝个精光,方站了起来。
楚优辞见她喝了汤,翻身坐起,满面堆上笑容,道:“快请!”
王猛和林堪两人,并排跨进殿下,白总管跟在他们后面。王猛率先跪下,朗声道:“不知道公主深夜召见属下,可有要事?”
楚优辞笑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我明天要随驾去西郊润河春祭,原准备带你们去,不过,我现下又改变了主意,特地叫你们来嘱咐一些事情。另外,皇上以前赐了我一柄宝剑,我想着,我现在拿着也没什么用,王统领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可算是出生入死,宝剑当归勇士所有,今日,我就把这剑赐给了你吧。”
王猛一闻此言,眼睛望向楚优辞手中的剑,他是识货之人,一看之下便知道此剑不但名贵,而且锋利无匹,不禁又惊又喜。嘴上却惶恐的道:“这是皇上赐物,属下万不敢领。”
楚优辞摇头笑道:“这是我赐你的,有什么不敢领的,你跟在我身边,还不知我的脾气么,如今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这剑跟着我,也是无用武之地,只好供起来当作摆设罢了,来,拿着!”说着将剑递出。
王猛见公主脸色诚恳,再下按耐不住心里的兴奋,膝行几步来到楚优辞身边,神态恭谨的垂下头,双手便去接剑,突听“噗”的一声,胸腹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惊恐的睁大眼,嘴角流出鲜血,嘶声道:“公主。。。你。。。”
这一下变故猝起,白总管和宁儿都惊愕的张大嘴,连声音都忘了发出。只有林堪却仍神色冷静的跪在那里。
楚优辞冷冷的看着王猛,道:“这柄剑还锋利吧?”
“为。。。为什么?”王猛用手按出汩汩流血的伤口,挣扎着道。
楚优辞望着剑上的鲜血,淡淡的道:“对背叛我的人,我从不手软。只是,你是背叛者之一,却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王猛听了这话,脸上涌起复杂的神色,再也支持不住,扑倒在地,已是气绝身亡。
望着地上那一大滩血,还有王猛那张看起来僵硬狰狞的脸,又听着楚优辞关于背叛的话,白总管脑袋终于清醒起来,“妈呀!”他大叫一声,便欲往外飞奔。
一直跪着的林堪,忽然迅速站起身子,“呛”的一声,是佩剑拔出的清脆声音,手起剑落,血光飞溅,白总管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那英武的青年侍卫,已再度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刚才的一幕,是那么快,从出手到收剑,到再次跪下,只有短短的数十秒。
楚优辞目光里露出赞赏之色,她不去理会在一旁脸色煞白、索索发抖的宁儿,眼睛注视着林堪,缓缓道:“你很好!很忠心!”
林堪微微低头,道:“谢公主夸奖!”
楚优辞面色凝重,道:“不是你告知我王猛的异常,我怎样也不会相信这一直对我忠心耿耿的人。。。”叹息一声,没有接下去。
沉默片刻,道:“他们都来了么?”
“来了!”林堪的回答非常简短。
“事情都办成了么?人都换下了么?”
“周围无甚声息,这时候应该是成了。我跟他们约好的。”
“嗯,你去吧,将一切痕迹弄干净,府中所有的尸体,就地挖个洞埋起来,要弄得干干净净!”楚优辞道。
“是!”林堪道。
楚优辞望着她,郑重的道:“弄完这一切,你就去知会逍遥侯的人。明天。。。明天,照我说的做,保护好几位姑娘,用这把剑!用你的生命!”说着将手中剑一抛。
寒光在空中一闪,林堪伸手接住,垂头大声道:“是!”磕了头,手紧握宝剑,步履矫健的退出。
他刚一出去,便有几个面色陌生的侍卫打扮的人进来,将厅中尸体抬了出去,跟着,又有人进来,将沾血的地毯换掉。
殿中又重新变得洁净漂亮,好象刚刚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甚至那残留的飘散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都被鼎炉中新添上的百合宫香冲散。
可是宁儿却仍是软作一团,坐在地上,看起来似要作呕的样子,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眼神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和乞怜。
楚优辞转过身,微微含笑看着她。
“公主,公主,求你。。。你不要杀我。”宁儿的脸色白得象纸,颤抖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大殿里听来格外可怜。
楚优辞退到榻上,随意的坐着,轻声道:“我刚对你说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第一眼见你时,便知你是个乖巧温柔、体贴善良的好女孩,但幸好,我还是记着这一点,人所处的环境有了大的改变,这个人八成也是会有些大的改变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宁儿的恐惧之心稍去,她不知道,眼前的公主,到底知道关于她的多少,但是,今天的这种场景,却实在是让她吓破了胆,她泪眼汪汪的望着楚优辞,手足无措。
楚优辞叹了口气,悠悠的道:“从太守的丫头,到公主的丫头,从小小太守府,到军中,再到皇宫这个大染缸。你的心是一天比一天大了,再也不甘于丫头这个小小的身份了,是么?”
宁儿的声音再度充满惊恐,道:“不,不!我没有!”
楚优辞不理她,忽然转开话题,道:“这府中,有一个在马厩照料马匹的人,很有点本事,把我的马养得又肥又壮的,大家都叫他蔡头,不过想必你不大认识,你是公主身边尊贵的侍女头儿,自不会去跟那些粗人打交道。这个蔡头呢,年纪也有三十好几了,却一直没有娶妻,我见他做事倒也勤快,人也还算老实,一直想配个丫头给他,让他成个家。”
宁儿怔怔的看着她,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谁知楚优辞接下来的一句话,几乎要让她晕过去:“我觉得把你配他,倒也挺不错的。”
“不!不!公主,求您不要这样对我!我。。。我做错什么了?!”宁儿满眼是泪,惊呼道,她。。。她竟要把她配给一个马夫!
楚优辞目光变得阴冷,声音比冰还寒:“你最大的错,就是做了背叛我的事,还要问我你错在哪里!”
宁儿浑身一震,面上恐惧之色更深,忽然,她咽了咽口水,痛哭道:“你跟丁姑娘的事情,是。。。是皇上问我的,他是皇上,我不敢不答,后来,也是皇上让我把你的事情告诉他的,我。。。我。。。我实在是不敢违抗皇上的意思。公主,求。。。求你饶了我!”说着,她匍匐着爬到楚优辞的榻下。
楚优辞淡淡的道:“我不是饶过你了吗?看在你也曾用心侍侯过丁姑娘一场的份上,你做了这么对不起我的事,我都没有杀你,还将你许配给了一个靠得住的老实人,你哭什么?”
宁儿几乎没晕过去,她忽然抬起头,呜咽着不能成声:“公主,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我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我。。。我曾跟皇上。。。”
不等她说完,楚优辞翻身坐起,低头俯视着她,轻轻的一个字一个字道:“以后千万不要说自己是皇上的女人,否则,我就算不杀你,皇上也会杀你的。而别人听到,也只会把你当疯子,懂么?”
宁儿咬着嘴唇,不停的摇头,嘶声道:“不!皇上他说。。。他说。。。”
楚优辞眼神复杂,既有悲悯,也有厌恶,甚至讽刺,她迅速打断她的话,冷冷的道:“麻雀想变成凤凰,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那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从外到内,你都远远没有变身的资格!老实人做本分事,不但可获得别人的尊重或好感,偶尔也会有命运的垂青,怕就怕你这种半愚不蠢之人,做着别人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还在发着自己的春秋大梦,并且至死不悟!实是可悲!”
说着,她神色似已不耐,挥手道:“你喝了我赐的汤,一个时辰后便永远说不出话了,现在一个时辰还未到,但是,我也不想再听到你说话了。”
宁儿望着她,又看看那边的那个碧玉碗,心里象是明白了什么,嘶声道:“你好狠!你好狠!”眼里射出凶狠之色,也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站起扑上去便要扼住楚优辞的咽喉。
楚优辞似早有防备,一脚将她踢到几米开外,她的神色忽然之间变得冷酷无比,望着地上趴着的宁儿,连连冷笑:“你背叛本宫,又知道我跟浅语的事,我不杀你,只是让你变成哑巴,已是仁慈,你反倒还想杀我么!我告诉你,我的脸面也是皇上的脸面,是整个皇室的脸面,我的事情,皇上难道真的会让其他人知道么,今日我不杀你们,皇上利用完你们了,还是会杀你们的!”
说着,双掌击了几下,两个侍卫已带上一个脸色黝黑的健壮汉子来,那汉子一见楚优辞,连忙匍匐在地,磕头不止。
楚优辞笑道:“蔡头,上次我去看我的马,夸你把它养得很好,还说要赏赐个丫头给你,你还记得么?”
蔡头连连点头,结结巴巴的道:“小。。。小人还。。。还记得。”原来这汉子竟然是个结巴。
楚优辞往地上一指,道:“我说出的话,是一定要做到的。你看,这个丫头长得还不错吧,我把她赐给你,好不好?”
蔡头望了望楚优辞,又望了望宁儿,满脸不敢置信,却发出呵呵的傻笑,宁儿挣扎着爬起来,张开嘴就要呼喊,可是舌头似是僵硬,无论怎样费劲,她都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那个蔡头的傻笑声,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眼泪又滚滚而落。
楚优辞见蔡头只是傻笑,却不敢接言,摇了摇头,道:“本宫的话,你都不相信么?好吧,你现在就把她抱走吧,马厩旁边的那几间小小的房子,以后都是你的啦,你这就带你的妻子回家吧。”
蔡头听了这话,知道这不是在作梦了,“咚咚咚咚”磕十几下头,道:“谢。。。谢公主殿下。”一把抱起宁儿,欢天喜地的出去了。
宁儿欲要挣扎,却感觉到他的双手竟象钳子一样把自己身体紧紧箍住,象是有着无穷的蛮力,自己竟是一动也不能动,一急之下已是晕了过去。
殿中,又剩下楚优辞一个人了,烛光下,她颀长挺秀身影看起来说不出的孤单,她背着手,走到门边,看了看天色,忽然叹息一声,轻轻的道:“浅语,我一定会让你恢复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