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带来的黄口孺子,竟敢在这大言不惭。”内堂一声断喝,三位老者转过门来,却见陈邦彦赶紧上前对一白发老者施礼,口称父亲。教化这种事,都是圣人干的,陈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怎敢言教化。
“此人乃香山陈氏长子,唤作陈良,先时处士公还曾手书于我,让我帮扶一二。”周知县很不高兴,人是我带来的,你这是在骂我吗?他可是你家亲戚,你再骂就是骂你自己。
“处士公多日不见,不想风采依旧,今日见一顽童,何不全做笑谈。”厅中老者居然也为陈良开解。
此人一张口,门口处三人中除了陈邦彦他爹,却是一同上前行礼,“学生拜见督府大人,不知督府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这几句话居然说的异口同声,看来是官场套话。
原来室中老者竟是两广总督胡应台,万历二十六年同进士,长沙府人士。此公于天启元年上任,一直在肇庆总督府中,少回广州。此番来广州府衙,确实大出众人意料。倒是陈邦彦之父,只是微微拱手,面色淡然。
“此次听闻处士公要来与程知府一晤,所以特来聆听教诲。”胡应台也不做作,当即反客为主,领着众人重回内堂,还特意冲着陈良招招手。按尊卑上下落座,陈良和陈邦彦只能分别立在香山知县周维持和陈邦彦之父陈韶音之后。
“朝廷近日与荷兰国连番鏖战,多有不利。战场虽然在漳州,但潮州府就在其测。西有奢安作乱,东有夷人犯境,本官夙夜忧叹,如坐针毡啊。今朝中又有重申海禁之意,不知各位何以教我。”老头说完,便喝了口茶,一边润嗓子,一边等待着众人的答复。
若是在其他地方,谈到海禁是有标准答案的,不能违背祖制,谨防嘉靖倭寇之祸重现,每个大明公务员张口就能给你口述1000字以上的政治文章。但在两广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比较复杂了。因为广东各级官员在利益都被牢牢绑在了海贸的战车上,如果主张海禁,那么就要惹了众怒。
于是出自福建莆田的广州知府程光阳表示要严肃管理境内商贾,打击非法走私贸易,紧抓澳引发放与勘合工作,深刻落实朝中的各项指示。一番好似什么都说了,有什么都没说的官方话术,让人无从挑剔。
香山周知县则拍着胸脯表示,一定要回去加强对澳门葡人的管理,拆除澳门葡人的私建乱建。督促前山参将对于莲花关的守卫,防止夷人奸细潜入香山县。虽然一句海禁的问题都没说,但这叫在其位谋其政,还顺便甩了一下锅,也让人无从指责。
听完自己下属的精彩发言,胡应台面上颜色不变,还勉励了下两人。当他看向陈韶音时,却见老者闭目养神,脸上一番嘲弄神色。胡应台知道他不会在这里说什么了。随即他却出人意料的询问起陈良来。
“海禁之策国朝争论已有百年,我却想知道从西人的角度是如何看海禁的。”
陈良也有些吃惊,像这种非正式场合,上司突然问你对一个重大问题是什么态度的时候,他绝不是想要什么解决方案,只是想要了解一下下属的站队情况。陈良不在大明公务员体制之中,也不想加入到这一体制。他绝不期望自己一番言语会影响什么,包括胡应台在内,对他的话只是猎奇而已。所以陈良完全没有顾及,他要做的就是广东这些大人物面前刷个脸而已。
“西人已用船舶将这个世界连成一个大的贸易网,有如国中商人,他去松江买布,苏杭买丝,湖广买粮,口外买皮货,运回京城售卖得利,那要是松江不在卖出布匹,他便少了一桩生意。但是松江人却再不能从布匹中赚钱糊口。而海禁也是一样,西人买不到瓷器和生丝,那便少了两桩生意,但是我大明百姓的口袋中,也再没有外洋白银可得,这也是朝中诸公为什么允许葡人窃据澳门的原因。”
“但是我朝海禁能不能阻挡西人东进甚至扰边呢,也不能,西人东来能获大利者无非我中国货物以及南洋诸岛的香料。而香料正是最早引来西人的货物,他们岂能放弃。可见海禁对西人只是不便,于我大明却是损失惨重。一利一弊,何其清晰。”
“呵呵,若真如你所说,我朝中才智之士,如过江之鲫,怎会不知?”胡应台终于听到点不一样的东西,如果前者是猎奇,这句就存了考校之意。
“我们从两方面来看,一者谁能从中获利,若行海禁,则沿岸驻军及诸卫所,都可以利用维持海禁来向兵部申请饷银,各军官也可以通过剿灭海道,打击走私来获得功劳升迁。只要看看嘉靖平倭一役,东南增了多少总兵官即可。这是军事帐!”
“二者国朝以南统北,南方富庶而北方残破,自正德年后,东南富庶更加甲于天下。朝堂之上,乡党同年各成团体,北方及内陆诸省士大夫深恐东南借开海更加强势,所以必然厉行海禁。这是政治账!”
“三者坚持海禁之中坚,其实正是东南士大夫。如今东南,田中桑胜于稻,使嘉靖四十五年之事重演,可见东南百姓多仰赖海贸而活。而东南士大夫家中多有工商产业,如果没有海禁,那么商人就可以缴税卖货,东南士大夫家的产业也只能和他们公平竞争。”
“但是恢复海禁后,商人便不再能参与外洋贸易,可是东南士绅则可凭借错综复杂的关系,掌握海贸的执法权,一可控海商,谁能出海,操之在手,则海商必然依附他们。二可控百姓,唯有士绅产业可以出海,则丝绸、生丝、绢布、瓷器这些物品,都只能卖给他们。那么东南百姓就只能依赖他们。这是经济帐!”
“你今年多少岁?家中谁人可曾为官,官至何职?”胡应台听完沉默了半晌,方才问到。
“小子年方十八,家中三代以务农为生,无人做官。”陈良倒是淡定,在大明耕读传家那也是根红苗壮的存在。
“此番言语,若非朝中达官不能说出,到底是何人叫你在本官面前陈说!”胡应台的眼睛已经盯上了周知县,周知县立马换上宝宝冤枉,宝宝有话要说的表情。
“无人指使小子。小子不会未卜先知。从何处可知督府大人能屈尊问小子海禁之策,此乃家学,唤作政治经济学,而且由于时间仓促,未经深思,所以答案只能供大人一乐。”陈良当然要自己揽过来,不能把好不容易拿到的关注,送给别人。
呵呵,这才是冰山一角呢,真给老子时间,就给你们从货币关系、生产关系、社会结构、组织行为论、地缘政治发展、政治变量因素等方面用发展的角度去分析,让你们感受现代政治的精密和科学!我陈氏家学,就是这么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