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习惯了日落而息的香山县,几处院落却是被火把照的如同白昼。
香山县衙内,庞县令两指之间反复摩挲着薄薄的投告信,平日如同佛爷般的胖脸上,一双眨子却放射出血红的光芒。
“严氏于我香山境内产业几何?”
“上等水田八百四十亩,未入册沙田超过百顷,诡寄之田无算。另有大宅一座,庄子三处,柴米油茶吃食铺子并酒肆妓院赌坊样样皆有。”对面常师爷也是正色以对,一张老脸此时容光焕发。
“严家通倭之案,证据可曾确凿?”
“县尊放心,吾本州府刑名出身,定会将此办成铁案!”
庞知节点了点头,放下纸片,左手间佛珠捻的嘎嘎作响,对面的常师爷却并没有离开。
“衙门之中,三班六房和严家多有牵扯勾连,若要行大事,还有寻些可靠之人……”
良字都香山千户所内,陈千户盯着跪在地上的张田,舌头不断舔舐着嘴唇,一双大手抓的案几嘎吱作响。
“这仓库位置可是陈俭那小子给的?”
“是的,俺已审问过那些喇唬头目,在那白蕉沙却有一处仓库专做走私之用,阿呸,专做通倭之用!”
“这陈家儿郎也是个豪爽之人,既然送给咱们这份富贵,以后便是兄弟了。现在就去点起兵马,防止贼人转移财货,啊呸,防止贼人逃脱!”
小榄一处宅院内,虽然漆黑一片,但是铁锹挖土之声不绝于耳,倭人们正在严管家的带领下扒开严府藏银之地。此处乃是严懋纶的外宅,身为家中三子,必然要行那狡兔三窟之计。这外院中的金银细软,外加古玩字画,竟是装了满满一艘小船。直到天光即将放亮,谷弥行三才带着最后三条运银船离开严府,徒留下一群莺莺燕燕哭哑了嗓子。
黄梁都里陈氏祠堂里,陈良正在请求陈韶音留在香山处理剩下的官面事情。严氏通倭案事涉官绅,定然会招来府里、乃至省里关注,此事后续若要做得干净,借助陈韶音的牌面就是最为适合的。不说两广总督和广州知府的推崇,小圃陈氏也是广东巨族。虽然陈韶音本人已经一身布衣,可是族中为官者从京中到地方不知凡几,其门生故吏更是遍布岭南。
陈韶音不置可否,却是问上另一项事由:“你可想过,这通倭大案一起,香山这边又要重申禁海之策了。你那湾仔如今正是用人用货之际,如此一来,是否得不偿失。”
“重申禁海是一定的,不过负责这香山禁海的巡缉是谁呢?”陈良和陈韶音一起把眼神转到了陈俭的脸上,弄得小家伙突然有些尴尬。
陈良看着尚有疑虑的陈韶音,继续说道:“县中绅宦多有走私接济之业,沿着这西江又不知有多少人靠着供给澳门为业。如今我洪门把住磨刀门水道,那西江沿线就无不赖我而活!这世道有两种人主,一种是可随意致人死命,一种则是万家生计所系!”
陈良的虎狼之词传到陈韶音耳中,老儒生的三观仿佛又被洗刷了一遍,想想陈良这个借禁海取利之策,却突然回忆起他当日在广州府衙门那番批驳东南士绅的言论。自己这个侄子用策,真如他平时所言,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就在香山的百姓还在闲谈着黄梁都那边发生的恶斗时,先是县尊老爷亲自带着衙役查封了严家在仁厚坊的所有产业,之后没多久就听到了陈千户夜袭严家白蕉仓库,还有做官道生意的人传言说有快马连夜奔到了广州府城,桩桩件件都证明这香山要变天了。
明代官府并没有太多保密意识,到了县衙这一层更是四处漏风,每一天都从各种渠道里传递着严氏案件的最新发展。先是严家备查起货大量通倭书信,然后是严家庄子财货居然大半被倭人搬走,最后是县衙与千户所一同扫荡了严家的走私仓库。俗语云:抄家的知府,灭门的知县。庞县令虽然抄不了严府,但是这种可能藏匿“倭寇”的仓库,自然不会留给府城来的老爷。
不到三日光景,香山县更是传出了爆炸性新闻。就在州府通判到来之时,庞县令借着广府差役,一声令下便将府中大半衙役当场批捕,并且将一张严家贿赂衙役的细软单子上报通判。前些时日衙役四处催逼加派,早已惹得县中天怒人怨,如今被一律拿下,香山县民当着通判面前就齐声呼喊庞青天包龙图在世!怨归于下而恩出于上,庞青天这一手玩的连州府通判都看得目瞪口呆!
作为回报,陈家不但又得了户房、兵房的职位,而且黄梁都中的县府衙差几乎一扫而空,就连斗门墟市里管着防火防盗的差人,门子和铺丁,也都由洪门中人充任。如此一来,黄梁都中不管是农人、匠人,还是商人,大家都只需要跟洪门的人打交道。市集商税,皇粮国税洪门代收代缴,劳役刑诉自有乡老陈父上门调解,大明官府的手就生生被挡在了西江之东。
不到五天,广东海道下书就香山禁海之事赏功罚过,本来已经走到番禺的原巡缉在见了某人后吓得畏罪自杀。而陈俭则因为刚上任就破获通倭大案,受到了大力嘉奖——赏银20两!并给他定了80人的兵额,以加强西江口的走私防御工作。香山人民的好干部并没有因为兵缺钱少就叫苦叫累,反而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在西江过黄梁都的必经之处,以及湾仔西侧设下两处关卡拦截出海船只。并且通过招商引资,引来澳门大型企业——洪门安保公司代收其所有货物,至此香山海岸一时风平浪静。
而在陈良离开黄梁都的前一天,一场肃穆的葬礼正在举行,五只红皮棺材被乡人扛在肩膀上,漫天的纸钱和谷壳被洒在半空之中。洪门士兵排成行列,敲打着让道的锣声,领头的道士吹起凄婉的牛角号声。
一身麻衣的陈父披发赤足,手摇铜铃,不断用苍老的声音喊道:
“黄梁仔,莫耽搁,魂魄归来祖庐中咧……”
送葬队伍出发时只有五家送葬,其后陆续有百姓跟上,待走到黄杨山下之时,竟是聚了上千人众,黄梁都中各大户都备齐了香烛纸马匆匆赶来。
当十五声致哀枪声响毕,黄、梁、萧等族族长一同求陈父纳其子入洪门。自此从黄梁都到湾仔,及至澳门西侧一条宽敞海路,全部掌握在洪门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