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香山筑堤围田,多先治一道竹木围篱,其外垒土成堤,有些地方厚度甚至不足半米。这种堤坝与其说是防洪防汛,不如说是只是将田地与江水隔开,防止倒灌而已,哪里堪得住人挖。此时听得严家要毁堤淹田,堤坝上的黄梁村民无不发足狂奔。可是如今已入冬季,北风正盛,水借风势,人的脚板如何追得上船只。
水堤内侧沙堤表面又松又软,如今被这许多人踩了半天,更是泥泞不堪,人走在上头尚且十分艰难,何况要去追逐江上那艘艘快船。陈良在人群中边奔跑边不住向南望去,金湾口的烟柱已经慢慢消散,可还是看不见陈俭的影子。
可此时严家已有多艘船靠在土堤之上,流氓喇唬更是三五成群聚拢一处,陈良一看便知对方是打算多点开花,让自己首尾不能兼顾。沙堤与土堤之间不下三百步,且不说火枪的射程根本够不到,就算够到了以火绳枪的命中率,恐怕没打死几个喇唬,倒是先帮他们拆了一波土堤。看着土尻和流民已经开始挥动手里的工具,陈良知道不能迟疑,喊停了正在奔跑的人群。
“凡我洪门士兵听令,每队依次沿着田垄跑步到土堤之上,速速驱散喇唬。”
洪门士兵以十二人为一队,如此正好能分出十三队,在对正的指挥之下,迅速向着各自目标前进。
“凡新入洪门子弟听令,快快组织乡亲们准备沙筐土袋,哪里堤破便去堵水。”
新招入的洪门弟子在村民之中都素有威望,转身呼唤左邻右里熟识之人,迅速跑回岸边农舍准备堵水之物。
看着本来混乱的队伍忽然有了秩序,陈良也不禁感慨,这些洪门新丁虽然只有几日训练,但是中国人的集体意识却仿佛天生一般,岸边人群竟然大半都按着自己命令行事。
对面江上一艘大舟之上,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正手搭凉棚向自己处张望,看着他身边簇拥的丫鬟小厮,陈良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对面人仿佛也发现了自己,竟是让身边丫鬟连成一排朝着这边喊起话来。
“黄梁刁民,陈家儿郎,今日可知士绅之贵乎?今日可见士绅之怒乎?”
严懋纶,匪徒还知道粮食要抢一半留一半的道理,你这个熟读圣贤书的士宦子弟却只为一己私利就要毁人田地、害人破家!呵呵,士绅之贵?李自成面前不过是些插标卖首之徒!士绅之怒?满清剃发令前不知到时头皮可痒!
“你以为在这水田间便是尔等主场,呵呵,你可知我等这鸳鸯阵正起自江南水乡!”看着自己的士兵分两行纵队沿着田垄火速前行,少一列则单薄,多一列则拥挤,身上赤衣如同十三条火龙般在田垄上燃烧,陈良不禁豪情万丈!戚武毅当真天纵奇才,竟能于这狭窄战场也能设计出攻守兼备之阵。
“张百户,严家要扒人水坝,这可是断子绝孙的伙计啊,你就不管管!”
对面灯笼沙田之上,淳朴军户们看着严家的绝户行径也是气得发抖,不顾上下之分竟是冲着自己的上官叫嚷起来。
“管?怎么管?他扒的是私堤,本就是违法之物。县令都管不了,何况我们卫所!都说我们军户苦,看见了吗,你要是民户落到这等士绅之手,就算害得你家破人亡到了衙门都是人家占着理!”张田这个穷百户说穿了也是个庄稼汉,看到此情此景如何不气,但是却又感觉到自己身处一张弥天大网之中,使不出半分力气。
“百户,你可那对岸来人,摆的可是鸳鸯阵?”一个眼力好的旗官却发现奔来的庄丁颇有章法。
“还真是,这定是湾仔民壮,可他们怎么会摆这鸳鸯阵呢?难道其中有我卫所老兵后人?”张田也是一惊,这鸳鸯阵广东兵丁并不陌生,四十年前戚大帅平息吴平之乱时就曾在广东卫所中招兵操练。可是如今,广东十五卫、五十一千户所还能操练此阵的却早已寥寥无几。
所以张田便认定了这湾仔民壮之中定是有当年卫所老兵的后人,才能习得此阵,心中对着黄梁都除了同情之外还多了一份亲近之意。可是这份心思一起,却忽然一拍大腿。
“他们中计了!这严公子忒的阴损,若是黄梁都人无力,他便拆其堤,毁其田。可是这湾仔民壮摆出如此强阵,定然杀伤颇多,到时候严公子泛舟而走,伤不得他分毫,却要惹下天大官司!”
“不能吧,不是说这湾仔民壮前几日可是杀了数百流民,都被庞县令给压下了!”那小旗官也是耳目灵通之辈。
“你不看看这回顶在前面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家养的青皮和从打行雇的游手,他们可都是在县中有家有业的,哪里是死了连义庄都不理的流民可比的!”
听得自家百户一份入木三分的剖析,周边军户都是一片唉声叹气,仿佛不再忍心看对岸那些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苦命人。
三百米的距离,瞬息便到,面前的流氓游手有的挥着大锤,狠狠将铁钎砸入土堤之中,有的拿着铁镐不断劈砍在堤上裂痕之处,此时那薄薄土堤之上已经有几处开始倒灌江水。如此情景只看得生于斯长于斯的洪门士兵瞋目裂眦,也不顾对方是否靠近田垄,甚至趟着没过膝盖的冰冷江水直接杀上前去。
隔着齐胸堤坝,洪门的长枪狼筅虽然占尽优势,但是对方却可借着堤坝藏身。不但如此,后面江中渔船之上还有流民土尻不断抛射羽箭,洪门士兵身上铠甲不时叮当作响。眼见着膝盖处的水位不断上涨,身为队正的张子山大喊一声:“翻”,不顾身下游手戳过来的铁钎,顶着长牌就跨过了矮矮土堤。
看见自己队正翻过土墙,跟他并排的藤牌手也毫不犹豫地翻了过来。不过他可并不如自己队正那般幸运,对面的青皮手中却是一把百斤大锤迎面砸来,直接将他的头盔敲得瘪了下去,一条年轻的身体就这样软倒在自己少年常常游泳嬉戏的江水之中。
“雷子!”刚刚将脚攀上土堤的长枪手正好看到了这血腥一幕,洪门士兵历经数战,虽然也杀得尸山血海,自己却极少伤折。看着自小的玩伴倒在面前,愤怒的长枪手直接抓着长枪从土堤上朝着青皮蹦下,直接将对方扎了个对穿。
这样的场景不断在土堤前出现,随着张子山跃堤击敌,其他的洪门纵队纷纷效仿。但是在翻越土堤的过程中,洪门士兵却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阵型的破碎,使得牌手和狼筅的保护作用大大降低,而且青皮手中的铁锤更是直接可以威胁他们赖以自保的盔甲,不到半刻钟的功夫,竟是有五条生命永远倒在了家乡的泥土之中。
“乡亲们上啊,堵水的堵水,没事的就拿土包砸那帮杀千刀的喇唬!别让他们再杀咱们的仔!”
“保田护家,杀外乡仔啊!”
熟悉的乡音响起,这次不再是洪门那单薄的百人战队,近千名黄梁都村民拿着土包,扛着土筐,举着锄头和耙犁,不顾自己辛苦栽下的青苗是否会被踩踏,只是选择最近的路冲向最近的战场!这种充满地域偏见的喊话,却成了他们最为同仇敌忾的口号,无论是顶着澎湃江潮去堵住缺口,还是扛着不时射来的弓箭翻过矮墙,都是毫无一丝犹豫。
自己桑梓的支援,逐渐让洪门的士兵稳住了阵线,一个个小三才阵如水中荷花般在江中绽放。即使脚下都是淤泥,无法用尽全力;即使齐腰高的江水,减缓了他们的步伐,但是都无法阻止他们把一个平日里好勇斗狠,以欺压百姓为乐的青皮游手送入西江喂鱼。
“公子,我们是不是该敲锣了,在这么下去,我们带来的人都要折在这里了。”老管家看着乐得手舞足蹈的少爷,怀疑他是不是看戏看上瘾了,折了这么多人手,这得花多少烧埋银子啊!
可是严懋纶却丝毫不理自己管家的劝告,反倒兴奋得浑身发抖,声音更是高亢到歇斯底里:“杀吧,杀吧,死个百把人才好,我看陈家有多少条命去赔!”
“公子,公子,你快看!那是个什么东西!”正打算再次劝谏的忠心管家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在南面的江面上一艘怪船正向他们飞速接近,那船帆落了干净,却在船舷两侧伸出无数船桨,有如一条蜈蚣在江上飞行,而且他就是冲着自己少爷的坐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