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流民被从锅边拽走,陈氏宗祠门外终于回复了平静。没有了生命的躯体层层叠叠地向外铺展,鲜血汇成一条条溪流向坡下流去。
“这下可好,来了个血祭祖灵。”陈良不知道陈家的汉人祖先喜不喜欢这么血腥的祭品,只能安排洪门士兵把活下的流民分堆羁押。
这群流民是饿疯了,不是真疯了,看见这么一副修罗场面,大多恢复了神志。他们迅速把自己的身份从农民起义军调整到丐帮,黑压压地跪成一片,磕头如捣蒜地哀嚎起来。。
“陈家老爷行行好把,舍一碗粥给我们吃吧!”
“发发善心吧,只要您能我们一口吃食,来生当牛作马报答您啊!”
“就给俺闺女一口就行,她三天都没吃东西了!”
“就给他们些粮食吧,你不说这回从安南弄回来十几万担呢吗。总不成眼睁睁看着百来号人饿死在咱家门口吧。”接受了现实的陈父心又软了,不过这次只是在陈良耳边低声说的。
“不行,这一顿吃完,下一顿呢?若是消息传扬出去,大托、小托、白蕉甚至金湾的流民都得上咱们家门口闹这一出。”陈良在后世见了太多因善成仇的例子,再次拒绝了父亲。
转身又把陈俭喊了来,嘱咐他等县令问过话就把饥民带到远处,若是没病得用的就送到湾仔做工,若是实在不成的,便按市价买了他们的儿女,一让他们有些活命的粮米,二也减轻他们的负担,三把施舍变成买卖,也少了很多效仿的后患。
陈良一番调理,现场总算是恢复了秩序。窝在陈家院内的百十来口都里人,这时就像是开了圈门的羊,一起跑出来看戏。重振雄风的皂吏簇拥着庞县令走了出来,叱喝着跪伏在脚下的流民。
“你们这些乞儿,居然敢来我县良善人家强讨!如今尔等面前只是我县民壮,若不悬崖勒马,待三班衙役至,统统锁拿回监!”
知县老爷的训斥像是铁锤,砸得流民的脑袋在地上使劲磕碰着,溅起片片细碎泥土。
陈良袖中一竖大拇指,这句话说的高啊,直接把一个政治事件打压成了治安事件,把一个地方民乱说成乞丐强讨!看看后面常先生非常自得的神情,便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好在未伤人命,今次之事不予追究。速速返回原籍,尔等县尊也绝不会坐视子民饿死!至于死难之人,本县自当为其斋戒三日,诵经念佛,祝他们早日往生极乐。”
什么叫青天大老爷,这才是青天大老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又要为死者超度往生,这么宅心仁厚的大老爷你们见过吗?流民们“发自肺腑”地又磕了遍头,才被陈俭聚拢着带向远方。
此时王顾带着一班捕快冲了过来,只看见县令和陈氏父子满面春风的交谈。陈家门前横七竖八地躺着流民尸体,尤其是两口大锅边更是积尸成堆。饶是王顾看惯了牢房里的腌臜事,也被这尸山血海一样的场景吓的呕吐不止。
还未擦净嘴角的王顾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单膝跪地一抱拳道:“属下来迟,几陷县尊于民乱之中,还请老爷治罪!”
“休得胡言,哪有民乱!”庞知县面色一紧,看到王顾和几个衙役哆哆嗦嗦地跪在面前才一撩官服道:“不过是一群外县流民乞丐流窜,如今已在本县感化之下自行离去了”
看着膝盖旁边的血迹,王顾等人也被县尊老爷“感化”了,连忙诺诺称是,连连叩首。
这时在不远处的尸堆间突然蹦起一具“尸体”,那“尸体”不但一蹦老高,喊声也是中气十足。
“兄弟们,快手老爷来了,严爷说过,出了事王老爷会护住咱们的!”
这几句话,有如生物电场,瞬间又激起了几具“活尸”,都是刚才跑得慢就地装死的凶徒。
听到喊声过的王顾,赶忙回头,果是平日面熟的几个喇唬,正欲解释,却看得庞县令、常先生和站在他们身后陈良一家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陈家的祭祖大典并没有因为这场杀戮而停止,反倒让黄梁都周边十里八村的乡民全都围了过来,直让送走了县尊众人的陈良感慨中国人爱看杀人的传统所言非虚。黄家、梁家、萧家等都中名门大户的族长纷纷携了猪羊而来,号称是犒赏民壮,表情却极为恭顺。陈家院落无比繁忙,不断向外搬运着尸首,客人又不断地涌入院中,沾血的鞋底蹭红了陈家的门槛,从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能感觉到陈家已经不同往日。
是日夜里,喧嚣了一日的陈家终于归于平静,陈良在厢房中与去而复返的常师爷两个人相对而坐。
“县尊托我带个话,此事便到此为止吧,这次的封赏是不会有了,但明年会给你们多拨些饷银。”常先生见陈良要说话,伸手止住,接着说道:“严懋纶严家三公子也托我带话说,此事都是严府管家自作主张,他并不知晓,愿意以纹银三百两换两家把手言和。”
“三百两,好大的手笔啊。”陈良冷笑一声,“不知这三百两能在兰桂坊喝上几天的酒。”
常师爷自然知道如今这三百两在陈良眼中已如九牛一毛的存在,只能换了付苦口婆心地口吻说道:“贤侄啊,严宦位列五品同知,朝中同年多有高官,这次可是看着处士公的面子才愿意罢手啊。”
陈良暗笑不止,自己与广南阮主,安南郑王谈笑风生,现在却被大明的小小同知如此威胁,简直图样图森破。“常先生,我们相交日久,你也帮我带几句话吧,以后这黄梁都的税找我交,黄梁都的役我找人服,那县尊要用的银子我会及时奉上,后院那几个没死的喇唬也会消失。但是也请你告诉严懋纶,黄梁都的沙田七成是他家的,这三百两银子可不够税钱。五日之内,他若是不把税银凑齐,这香山他就别想呆了。”
“贤侄啊,听我一句劝,自古民不与官斗,民更不能与绅斗啊!”常先生这回是真有些着急了。
“好,好,民不能官斗、绅斗,又斗不过兵、斗不过匪。我等这小民也就是逆来顺受的命啊!”陈良站起身来,冷然说道,“别处的民我管不了,但这黄梁都的桑梓我却是要管上一管,我就不信这圣天子治下的人,反倒要活得不如澳门葡人!”
看见常先生离去的背影,从后面转出的陈俭悄声说道:“大哥,这回莫不是真要和严宦相斗?”
“不斗,难道你想让都中人最后都是那般下场?”陈良将脸转向远方,田地的尽头正冒起熊熊白烟,陈俭自然知道那是在焚烧流民的尸体。